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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夢 號外號外(4)


  王老闆道:「說明白了,你自然不笑話。我們幾個朋友,原包了一隻小火輪,專跑嘉陵江幾個碼頭,現在好改跑宜昌一段了。我們打算不零碎搭客,包給人家坐。現在誰不趕著想回下江,這一定是可以掙錢的事。新聞界你熟人很多,可以替我介紹一下。我把這只船專門做新聞界的生意,好不好?你老哥要回去,無論家眷有多少人,分文不取。」

  說著,他伸手拍了兩下胸。我還沒有答覆他的話,街上一陣喧嘩,人像潮水一般湧著。在人叢裡,有幾輛大卡車,慢慢的移動著,車子上竹竿跳了長短白布橫披,有的寫著「抗戰勝利」,有的寫著「公理戰勝」,有的寫著「民族解放萬歲」。又有十幾根長竹竿,全繞著爆竹,直挑過人頭上去燃放。車上男女,打著鑼鼓,帶笑帶嚷,一嚷身子一聳。馬路上的人,不管爆竹在頭上爆炸,莫名其妙的包圍著車子,狂笑。有幾對男女,索性牽著手在人叢裡跳舞。我心裡想著,這一切舉動,都是心理上一種反應,雖日過分,其實也不必奇怪,正在如此著想,忽然人叢中有一陣顫巍巍的聲音發出:「好噦,回家噦!回南京噦!」

  隨著這聲音看去,一位五十上下的老太太,蓬著一頭短髮,半敞著一件大袖黑綢旗袍的胸襟,在人叢裡跳躍。她操了一口純粹的南京土腔,見人就拉著手。 我心想,這老太太有點大喜欲狂,所以如此。誰知她竟撲了我來,兩手拉了我的手道:「乖乖回家噦!回南京噦!」

  這一聲乖乖,引得周圍的人,哈哈大笑。這時,有一位穿西服蓄有短須的老紳士,帶了一位摩登少婦,觀看熱鬧。他見我受窘,手摸了短鬍子微笑。他身邊的那位年輕太太,更笑得前仰後合,閃在老爺身後。可是那位瘋老婆子已經奔上街心了,卻又回轉身來,斜刺裡直撲了那老頭子,那老頭子並未提防,她兩手猛可的一下,將老頭肩膀摟住,咄的一聲,尖出嘴來在老頭子左腮上親了一下。接著兩手捧了老頭子的頭,向懷裡一拖,咄咄咄一陣響,又在他臉腮上,鼻子上,額角上,亂吻了一陣。當然,時間比較長些,這位老爺,就連連的推了幾下,沒有把她推開。直等她工作完了,她兩手一揚,又喊著:「回南京去了!回家了!」

  再跑上了街心去。那位青年太太,站在旁邊,氣得兩眼筆直,周身發抖,一個字哼不出來。這一下子,那些站在街邊笑我的人,移轉了視線,一齊對著這兩位少妻老夫,拍手大笑。我對於這兩位,本可以報復一下。不過我想著,這空氣太緊張了,應該找一點小笑話來鬆懈一下子,就隨他去吧。好在這馬路上,又來了一群學生,各人手上舉著紙旗子,口裡唱著「打回老家去」的歌。街上的民眾,隨了這歌聲,熱烈的鼓了掌。我就借著大家那起哄的勁兒,隨了擁過馬路的一陣人潮跟了走去,向前走,更是熱鬧的街市。

  自我到重慶來以後,很經過幾次大節令,沒有看到街上有今天這種熱鬧,繁榮的馬路,都讓來往的人,擠得滿滿的。在高坡子向前看去,只見一片黑點,在街頭上浮動。斷續爆竹聲裡,一陣一陣的湧起著人的喧嘩聲。那聲音像是遠處聽著海潮,又像是近處聽著下起掀天大雨,我心裡想著,這是全市民眾高興的一天,在這人潮中,誰對誰鬧點小亂子,都不足介意。這沒有什麼可看的,還是回去吧,於是我在人家屋簷下,一步一步地移著向前。不多遠,看到兩個穿西服的少年,左右夾著那個老瘋婦走回來。她兩手雖然被人握住了,然而她那身子,還不肯安靜,一步一聲,口裡依然喊著,回家了,回南京了。

  我閃在一邊,看這瘋婦過去,倒為之默然,覺著她這一個劇烈的反映,決不是偶然的。於是我就把這問題擴大起來,這滿街上人山人海的民眾,豈不是一種反映?再把這些人,每一個個別的觀察起來,當然也不外乎是一種反映,正這樣看出了神,帶了思索走路,卻有一張報在我眼前一揚。看時,半空裡飄飄揚揚,正飛舞著傳單。我以為這是哪家報館,又在散著勝利的號外,我也和其他的走路人一樣,在別人頭上搶過來一張,看時,前面一行大題印著「預言果然全中」。我想,這是哪個報館裡編輯先生鬧新花樣,在號外上,竟會印著這樣賣關子的題目。

  再看下文的小字是:「抗戰必勝,及最後勝利必屬￿我,人人皆能言之,而不能舉出確切簡單之理由。山人自幼得名師傳授,熟悉易理,曾推算日本命運,至今年告盡,於三年前,即出有日本必敗論專書一本問世。今日號外與該書所言『將來必有此日』完全符合。對國事推算精確,對個人窮通天壽之推算,其能絲毫不爽,更可待論?茲值抗戰勝利,凡我同胞,均當有一種做新國民之打算。其有不明何去何從者可速來本命館問津。山人為慶祝勝利起見……」

  我噗嗤一笑,把傳單丟去,就不必向下看了。我又想著,這也不能怪算命的。我和我的朋友,都在今日以前說過這種話的,難道就不應當表白一番?我這樣想著,我面前就站著一個人。長袍馬褂外,在紐扣上掛了一隻特等機關的證章,叫了一聲老張,滿臉是笑。

  我看他麵團團的,帶了紅光,嘴唇上有胡無須的,帶了一點黑影,神氣十足。我仔細看那人,有點熟識,卻又不敢相認,因為把他的姓名忘記了。他見我猶豫的樣子,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便笑道:「我是沈天虎,二十年的老朋友,隔了幾年不見面,就不記得了嗎?」

  我笑說:「原來是沈大哥,難為你倒記得我,我常在報上的要人行蹤裡看到你的大名,我想不到你會在大街上走。今天怎麼沒有坐汽車呢?」

  天虎不答覆我這一問,他又問道:「我的預言完全中了。前天我在報上發表的那篇論文,是我三年來得意之筆,你應該佩服吧?你看,現在日本敗了。明後天我又要發表兩篇驚人的論文你看!」

  我笑著說是。他道:「你來四川五年。現在可以回南京做斗方名士去了。」

  我笑道:「哦,你也知道我在四川五年了,你來了多久?」

  天虎道:「我來了三年多,我早知你在重慶。田處長說,二十年的老朋友,只有我們三人在重慶。」

  我說哪個田處長?他說:「田上雲呀!在北平同住公寓的朋友。」

  我說:「你們常見面嗎?」

  天虎笑道:「天天在一處玩。」

  我道:「當處長的老朋友,天天在一處玩。而我這窮蛋……」

  他紅著臉說:「我現在不便和新聞界來往,你住的地方不好。」

  說著,他忽然轉一個話鋒道:「這次回南京,我要出十本小冊子。我以前推斷日本必敗的文章,現在用事實來對照,你看,哪一句不能兌現?最後勝利,必屬￿我,人人能說,那全是盲從,應該把我在報上作的論文,當了聖旨讀,中國人才有希望。」

  他說著,微微地挺起了胸脯。我說:「你這些論文,是誰送到報館裡去的?」

  天虎道:「送去?報館裡人,不登門求我三次,我不給他稿子。」

  我笑道:「然則你剛說不敢接近新聞界,是對我一個人說嗎?」

  他道:「老張,你變了,你會窮死!窮得又像當年上北平去讀書一樣,穿別人不要的壞皮袍子過冬,再會再會!」

  說著,他走了。可是走了幾步,叫聲老張,回轉身來,又向我招招手。我迎上前笑道:「沈大人,還有何見教?」

  這是我們十年前的老玩笑,他倒不介意。笑道:「日本軍隊總崩潰的消息,昨天晚上我就知道了。你什麼時候才知道?」

  我說:「我看了號外才曉得,我一個窮記者,怎能比你們參與機要的闊人呢?」

  沈天虎道:「我是為國家,我闊什麼?你們幹這種自由職業的人,那才是闊呢。」

  說畢,他點了個頭,算是真走了。我站著倒有點出神,心想,闊的朋友,到了四川以後,更闊。而窮的朋友呢?到了四川,也就更窮。這樣看起來,貧富始終是個南北極。現在要回南京,看這情形,還是那樣。王老闆要搶回南京去開更熱鬧的大店,沈天虎要回南京去出十本小冊子,就是那個算命的山人,也要宣傳曾出力抗戰,向社會索取代價了。

  我在出神,而大街上走來湊熱鬧的人,卻是越來越多,我被人擁擠著,不知不覺的,只管向熱鬧的街上走。這時,又換了一個情景,滿眼是國旗飄揚,爆竹比以前是更熱烈,仿佛成了大年三十夜。硫黃氣味,不斷向鼻子裡襲著。想到過年,真也有人滿足了這個情調,路邊一家綢緞公司,咚咚嗆嗆正敲著過年鑼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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