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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本世界三〇年間通俗作家諾朵夫、霍爾合著「邦梯號三部曲」,第三部「辟坎島」內容其實與上述大同小異,除了沒有楊幕後主使一節。自序列舉資料來源:老水手亞當斯的敘述,前後共四次——美國捕海獅船與英國軍艦來過之後,十一年後又告知另一個英國船長畢啟,此後四年,又告訴一個法國人;此後二十年,根據琨托的兒子口述,出版了一本書,又有一本是根據另一個水手米爾斯的女兒,又有畢啟著書與另一個流行的小冊子。直接間接全都來自亞當斯——孩子們也都是聽他講的——而各各不同。兩個作者參看「一切現存的記載」,列出時間表,採用最合情理的次序,重排事件先後。他們二位似乎沒看見楊主謀的版本的。

  亞當斯這樣虔誠的教徒,照理不打謊語。如果前言不對後語,常是因為顧念亡友——楊生前也已經懺悔了——而且後來與外界接觸多了點,感覺到克利斯青現在聲譽之高,遺孀綺薩貝拉卻曾經失身于殺夫仇人,儘管她是不知道內情——女人孩子們都不知道。可能最後兩次非官方的訪問,他都顧忌較多,沒提楊在幕後策動。兩次訪問中間隔了四年,六十幾歲的人記性壞,造出來的假話一定出入很大。孩子們聽見的難免又有歧異。

  這些潔本的內容,可以在這篇小說裡看出個大概:鐵匠威廉斯私通塔拉盧之妻(即南西),被自己的妻子得知,上山採集鳥蛋的時候跳崖自殺了。威廉斯想獨佔南西,克利斯青不允。結果爭風吃醋對打,牽入其它土人白人。克利斯青為了息事寧人,不得不叫南西在二人之間選擇一個,她選中威廉斯。塔拉盧企圖報復未果,反被她伺機毒死。太平了一個時期,又為了分田,土人沒份,淪為奴隸,克利斯青反對無效。土人起事,殺了克利斯青等五人。三女報夫仇,乘土人倦臥殺掉了幾個。這樣,楊的陰謀沒有了,又開脫了克利斯青的責任,也沒有共妻,唯一的桃色糾紛也與土人叛亂無關——最後這一點大概是諾朵夫等的貢獻,將分田移後,本來一到就分,改為「最合情理的次序,重排事件先後」。沒有土地才反叛,並不是白人把女人都占了去,所以是比亞當斯更徹底的潔本,但是這樣一來,故事斷為兩截,更差勁了。

  美國小說家傑姆斯密契納那篇散文上說:近人研究有關文件,發現克利斯青喪妻後強佔土人的妻子,被本夫開鎗打死。這一說與李察浩、諾朵夫等的敘述全都截然不同,顯然在這一個系統之外。只有它說綺薩貝拉頭胎生了個兒子之後一年就病逝。密契納的成名作是「南太平洋故事」,此後曾經與一個「南太平洋通」合編一部寫南海的散文選,又有長篇小說「夏威夷」,本人也搬到夏威夷居住多年,與夏威夷大學教授合著的這本散文集裡談邦梯案,也是近水樓臺,總相當有根據,怎麼會鬧出張冠李戴的笑話,把鐵匠的風流案栽派到克利斯青頭上?這話究竟是哪裡來的?

  亞當斯自動向官方交代辟坎島上的一系列血案,總該是據實指楊主謀。兩個軍艦艦長的報告,是否在三〇年間所謂「一切現存的記載」之列?從十九世紀初葉英政府的立場看來,楊嗾使土人屠殺自己的同胞,是個「英奸」,影響白種人的威望。還有共妻,雖然只限土人之間,卻是白人分派的,克利斯青脫不了關係。實際上,威廉斯有句話值得注意:「你們有你們的『太峨』,有你們的孩子,我什麼都沒有。」顯然他們將同居的女人視為「太峨」而不是太太。是後來的潔本顧體面,而且在荒島上也大可不必注重形式,才徑稱之為妻。李察浩因之,那是按現代尊重異族婦女的觀點。這才有「共妻」、「換妻」聳人聽聞的名目。但是就連這樣,當時如果傳出去也已經不成話,世外桃源成了淫窟,叛艦英名掃地。於是把那兩份報告隱匿了起來,還有那美國捕海獅船長的那封信,想必也找出來對過了,證明亞當斯的自白屬實,一併歸入秘密檔案,直到本世紀七〇年間,殖民主義衰落,才容許李察浩看到。

  英國皇室子弟都入海軍。愛丁堡公爵本來是希臘王族,跟他們是親上加親,早先也做過英國海軍軍官,一向對海軍有興趣,又據說喜歡改革。也許是經他支持,才打通這一關。

  過去官方隱諱辟坎島上的事,或者不免有人略知一二,認為是與克利斯青有關的醜聞,傳說中又稍加渲染附會,當時有這麼一段記載,為近人發現——密契納這一說,除非是這來源。

  李察浩這本書號稱揭穿邦梯案疑團,也確是澄清了諸人下場,卻又作驚人之論,指船長大副同性戀愛。這話也說不定由來已久,密契納那篇文章就提起他們倆關係密切,比別人親近。也許因為那篇是第一個著眼於肇事原因的細微,所以有點疑心別有隱情,但是直到最近,同性戀在西方還是輕易不好提的。

  兩人年紀只相差十歲。認識那年,克利斯青二十歲,做過兩年海員,托布萊太太娘家舉薦,布萊回說「不列顛尼亞號」船員已經額滿。克利斯青寫信給他說,情願與水手同住,學習各種勞作,唯一的要求是與士官一同吃飯。經布萊錄用,把所有的航海技能都教會了他。他第二次出海,中途升作二副,大副名叫艾華慈。再下一次,布萊調任邦梯號船長,他是布萊的班底,當然跟去。出了事之後,輿論後來於布萊不利,飽受攻擊,艾華慈也寫信給他,罵他自己用人不當,說他們共事的時候,克利斯青在花名冊上「列為炮手,但是你告訴我要把他當作士官看待。……你瞎了眼看不見他的缺點,雖然他是個偷懶的平庸的海員,你抬舉他,待他像兄弟一樣,什麼機密事都告訴他,每隔一天在你艙房裡吃午晚兩餐。」在不列顛尼亞號上,他有船長的酒櫥鑰匙,在甲板上當值,每每叫人去拿杯酒來,吃了擋寒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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