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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談看書後記】

  上次談看書,提到「叛艦喋血記」,稿子寄出不久就見新出的一部畫冊式的大書「布萊船長與克利斯青先生」,李察浩(Hough)著,刊有其它著作名單,看來似乎對英國海軍史特別有研究。自序裡面說寫這本書,得到當今皇夫愛丁堡公爵的幫助。叛艦逃往辟坎島,這小島現代也還是在輪船航線外,無法去,他是坐女皇的遊艇去的。前記美國名小說家密契納與夏威夷大學戴教授合著一文,替船長翻案,這本書又替大副翻案。這些書我明知陳穀子爛芝麻,「只可自怡悅」,但是不能不再補寫一篇,不然冤枉了好人。

  原來這辟坎島土地肥沃,四季如春,位置在熱帶邊緣上,因此沒有熱帶島嶼惱人的雨季。以前住過土人,又棄之而去,大概是嫌小,感到窒息,沒有社交生活。西方有個海船發現這小島,找不到港口,沒有登陸。克利斯青看到這段記載,正合條件,地勢高,港口少,容易扼守,樹木濃密,有掩蔽。而且妙在經緯度算錯了幾度,更難找。到了那裡,白浪滔天,無法登岸,四周一圈珊瑚礁,鐵環也似圍定。只有一處懸崖下有三丈來長的一塊沙灘,必須瞄準了它,從一個彎彎扭扭的珊瑚礁缺口進去,把船像只箭直射進去,確是金城湯池。

  他起先選中土排島,也是為了地形,只有一個港口,他看定一塊地方建築堡壘,架上船上的炮,可以抗拒追捕英艦,一方面仍舊遙奉英王喬治三世,取名喬治堡,算是英殖民地。先到塔喜堤去採辦牲畜,也是預備多帶土人去幫同鎮壓當地土著,但是只有寥寥幾個男子肯去,女人更不踴躍。二十幾個叛黨中只有四個比較愛情專一,各有一個塔喜堤女人自視為他們的妻子,包括綺薩貝拉。除了這四個自動跟去,又臨時用計騙了七個,帶去仍舊不敷分配。沒有女人的水手要求准許他們強搶土排島婦女,克利斯青不允,一定要用和平的手段。他們不服,開會讓他們民主自決,六個人要回塔喜堤。他保證送他們去,說:「我只要求把船給我,讓我獨自去找個荒島棲身,因為我不能回英國去受刑,給家裡人丟臉。」同夥唯一的士官愛德華楊發言:「他們再也不會離開你的,克利斯青先生!」有人附和,一共八個人仍舊跟他。

  為了缺少女人而散夥,女人仍舊成問題。把解散的人員送到塔喜堤,順便邀請了二十幾個土著上船飲宴,有男有女。克利斯青乘夜割斷鐵錨繩索,張帆出海,次晨還推說是訪問島上另一邊。近午漸漸起疑,發急起來,有一個年輕的女人竟奮身一躍,跳下樓船,向遙遠的珊瑚礁遊去,別人都沒這膽量,望洋興嘆。一共十八個女人,六個男人,內中有兩個土排島人,因為與白人關係太密切,白人走了懼禍,不得已跟了來。但是有六個女人年紀太大,下午路過一個島上來了只小船,就交給他們帶了去,剩下的女人都十分羡慕。

  船上第一樁大事是配對,先盡白人選擇。原來配偶的四人中,只有水手亞當斯把他的簡妮讓給美國籍水手馬丁,自己另挑了一個。九個白人一夫一妻,六個土人只有一個有女人,兩個土排島人共一個妻子,其餘三人共一個。他們風俗向來浪漫慣了的,因此倒也相安無事。

  船過拉羅唐珈島,這島嶼未經發現,地圖上沒有,但是人口稠密,不合條件。克利斯青也沒敢停留太久,怕這些女人逃走。到了辟坎島,水手琨托提前放火燒船,損失了許多寶貴的木材不及拆卸,也是怕她們乘船逃走。她們看見燒了海船,返鄉無望,都大放悲聲,連燒一天一夜,也哭了一天一夜。

  海上行舟必須有船主,有紀律,否則危險。一上了岸,情形不同了,克利斯青非常識相,也不攬權。公議把耕地分成九份,白人每人一份,六個土人是公用的奴僕。家家豐收,魚又多,又有帶來的豬羊,大桶好酒,只有一宗不足,這島像海外三神山樣,海拔過高,空氣稀薄,雖然還不至於影響人類的生殖力,母雞不下蛋。有一天鐵匠威廉斯的妻子爬山上樹收集鳥蛋,失足跌死,他非常傷慟。

  愛德華與克利斯青的友誼漸趨慢性死亡,原因是克利斯青叛變是聽了楊的話,後來越懊悔,越是怪楊,而他從一開頭起就已經懊悔了。在辟坎島上,他的權力漸漸消失,常常一個人到崖頂一個山洞裡坐著,遙望海面,也不知道是想家,還是瞭望軍艦。其實他們在土排島已經差點被擒——走之前一個月,有個英國船夜間路過,看見島上燈火,如果是白天,一定會看見邦梯號停泊在那裡。那時候布萊也早已抵達東南亞報案。他上山總帶著鎗,也許是打算死守他這「鷹巢」,那山洞確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但是他到哪裡都帶著鎗,似乎有一種預感。

  叛變前夕他本來預備乘小筏子潛逃,沒走成。黎明四點鐘,另一士官司徒華來叫他換班,勸他不要逃走,簡直等於自殺——有鯊魚,而且土人勢必欺他一個人。又說士兵對船長非常不滿,全靠他在中間調停,「你一走了,這班人什麼都幹得出來。」

  克利斯青到甲板上去值班,剛巧專拍船長馬屁的兩個士官海籟、黑吳誤點未到。楊來了,也勸他逃走太危險,船上群情憤激,什麼都幹得出,「你不信,試試他們的心。現在正是時候,都睡著,連海籟黑吳都不在。你對你班上的人一個個去說,我們人手夠了,把船拿下來。你犯不著去白冒險送命,叫布萊跟他的秘書還有海籟黑吳這四個人去坐救生艇,他還比你的小筏子安全。」說罷下去了。

  克利斯青聽他這兩個朋友分別勸他的話,竟不謀而合,其實司徒華的話並沒有反意,但是他一夜失眠之後,腦海如沸,也不及細辨滋味。四點半,他終於決定了,用小刀割斷一根測量海底深度的繩子,繩端系著鉛塊,下水會直沉下去。他拴在自己頸項上,鉛塊藏在襯衫裡,準備事不成就跳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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