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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名小說家密契納——著有「夏威夷」等——與前面提過的戴教授合著「樂園中的壞蛋」散文集(Rascals in Paradise),寫太平洋上的異人,有的遁世,有的稱王,內中有鄭成功,也有「邦梯號」的布萊船長。布萊對於太平洋探險很有貢獻,並且發現澳洲與新幾內亞之間一條海峽,至今稱為布萊海峽,可算名垂不朽。這本書根據近人對有關文件的研究,替他翻案。他並不是虐待狂,出事的主因是在塔喜堤停泊太久,島上的女人太迷人,一住半年,心都野了,由克利斯青領頭,帶著一批青年浪子回去找他們的戀人。但是叛變是臨時觸機,並沒有預謀。那天晚上克利斯青鬱鬱地想念他的綺薩貝拉——是他替她取的洋名——決定當夜乘小筏子逃走。偏那天夜間特別炎熱,甲板上不斷人,都上來乘涼,他走不成。

  剛巧兩個當值人員都怠職睡熟了,軍械箱又搬到統艙正中,為了騰出地方擱麵包菓樹——這次航行的使命是從南太平洋移植麵包菓,供給西印度群島的黑奴作食糧,但是黑人吃不慣,結果白費工夫——克利斯青藉口有鯊魚,問軍械管理員拿到箱子鑰匙。更巧的是幾個最橫暴的海員都派在克利斯青這一班,午夜起當值,內中有三個在塔喜堤逃走,給捉了回來,共有七個人犯事挨過打,都在午夜該班。於是克利斯青臨時定計起事,其餘的員工有的脅從,有的一時迷亂,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那「拜侖型的大副」那年二十四歲,臉長得一副聰明相,討人喜歡,高個子,運動員的體格。布萊事後這樣描寫他:「身坯結實,有點羅圈腿,……有出汗太多的毛病,尤其手上,甚至於凡是他拿過的東西都沾髒了。」布萊形容他自然沒有好話。騎馬過度容易羅圈腿,英國鄉紳子弟從前都是從小學騎馬。手汗多,似乎是有點神經質。

  諾朵夫也寫他脾氣陰晴不定,頭髮漆黑,膚色也黑,再加上曬黑,黝黑異常——倒和綺薩貝拉是天生註定的一對。——諾朵夫認為他想單獨逃走是為了跟船長屢次衝突——因為對他不公,並不是主持公道——後來臨時變計,佔領了這條船,宣佈要用鐵鍊鎖住船長,送回英國治罪。同夥的船員一致反對回英,這才作罷。事後他與少年士官白顏談起,又強調他的原意是把船長解回英國治罪。最後與白顏等兩個士官訣別,還又托他們回國後轉告他父親,他本意是送船長回國法辦,雖然父親不會因此原宥他,至少可以減輕他的罪愆。

  再三鄭重提起這一點,但是船長究竟犯了什麼罪?鞭笞怠工逃跑的水手,是合法的。密契納代船長洗刷,但是也承認他「也許」克扣伙食——吞沒九十磅奶酪,多報鹹肉,造假賬。至於扣食水,那是他太功利主義,省下水來澆灌麵包菓樹。後來他第二次銜命去取麵包菓,澳洲海洋探險家馬太.福林德斯那時候年紀還小,在那條船上當士官,後來回憶船上苦渴,「花匠拎水桶去澆灌盆栽,他和別人都去躺在梯級上,舐園丁潑撒的瓊漿玉液。」士官尚且如此,水手可想而知。

  邦梯號上有個少年士官偷了船長一隻椰子,吃了解渴。船長買了幾千隻椰子,一共失去四隻,怪大副追查不力,疑心他也有份。在這之前幾天,帕克利斯青帶人上岸砍柴汲水,大隊土人攔劫,事先奉命不准開鎗,因為懷柔的國策。眾寡不敵,斧頭、五爪鐵鉤都給搶了去。土人沒有鐵器,異常珍視,拿去改制小刀。回船艦長不容分辯,大罵怯懦無用。

  在塔喜堤,船長曾經把土人饋贈個別船員的豬只、芋頭和土產一律充公,理由是船上只剩醃幹食品,需要新鮮食物調劑,土產可以用來和別處土人交易。大副有個土人朋友送了一對珠子,硬沒給他拿去。但是這都不是什麼大事,等回國後去海軍告發,還有可說,中道折回押解交官,一定以叛變罪反坐。不但是十八世紀的海軍,換了現代海軍也是一樣。五〇年代美國著名小說改編舞臺劇電影「凱恩號叛變」(「The Caine Mutiny」)——亨佛萊波嘉主演——本來是套「叛艦喋血記」,裡面一碗楊梅的公案與那四隻椰子遙遙相對,但那只是鬧家務,要不是戰時船長犯了臨陣怯懦的罪嫌,不然再也扳不倒他。

  克利斯青不是初出道,過了許多年的海員生活,不會不知道裡面的情形,竟想出這麼個屎主意,而且十分遺憾沒能實行,可見他理路不清楚。影片中遲至抵達辟坎島後,才倡議回國對質,更不近情理,因為中間有把船長趕下船去這回事,有十八個人跟去,全擠在一隻小船上,在太平洋心,即使能著陸,又沒有鎗械抵禦土人,往西都是食人者的島嶼。這一個處置方法干係十九條人命,回去還能聲辯控訴船長不人道?

  密契納這篇翻案文章純是一面倒,也不能叫人心服:「無疑地,福萊徹.克利斯青的原意是要把船長與忠心的人都扔到太平洋底,但是叛黨中另有人顧慮到後果,給了布萊一干人一線生機……」這未免太武斷,怎見得是別人主張放他們一條生路,不是克利斯青本人?書中並沒舉出任何理由。而且即使斬草除根,殺之滅口,一年後邦梯號不報到,至多兩年,國內就要派船來查,這條規則,克利斯青比他手下的人知道得更清楚。

  還有白顏等兩個士官、五名職工沒來得及上小船,擠不下,船長怕翻船,喊叫他們不要下來:「我不能帶你們走了!只要有一天我們能到英國,我會替你們說話!」

  克利斯青不得不把這幾個人看守起來。大船繼續航行,經過一個白種人還沒發現的島,叫拉羅唐珈,島上土人膽小,也還算友善,白顏不明白他為什麼不選作藏身之地,卻在英國人已經發現了的土排島登陸,土人聚集八九百人持械迎敵,結果沒有上岸,駛回塔喜堤,補充糧食,採辦牲畜,接取戀人,又回到土排島。這次因為有塔喜堤人同來,當地土人起初很友好。

  他們向一個酋長買了塊地,建造堡壘。克利斯青堅持四面挖二丈深四丈闊的水溝,工程浩大,大家一齊動手,連他在內。不久,帶來的羊吃土人種的菜,土人就又翻臉,誓必殲滅或是趕走他們,一次次猛攻堡壘,開炮轟退。漸漸無法出外,除非成群結隊全副武裝。生活苦不堪言,住了兩三個月,克利斯青知道大家都恨透了這地方,召集會議,一律贊成離開土排島,有十六個人要求把他們送到塔喜堤,其餘的人願意跟著船去另找新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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