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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語本《海上花》譯後記(5)


  前幾年有報刊舉行過一次民意測驗,對《紅樓夢》裡印象最深的十件事,除了黛玉葬花與鳳姐的兩段,其他七項都是續書內的!

  如果說這種民意測驗不大靠得住,光從常見的關於《紅樓夢》的文字上——有些大概是中文系大學生的論文,拿去發表的——也看得出一般較感興趣的不外鳳姐的淫行與臨終冤鬼索命;妙玉走火入魔;二尤——是改良尤三姐;黛玉歸天與「掉包」同時進行,黛玉向紫鵑宣稱「我的身子是清白的」,就像連紫鵑都疑心她與寶玉有染。這幾折單薄的傳奇劇,因為抄本殘缺,經高鶚整理添寫過 (詳見拙著《紅樓夢魘》),補綴得也相當草率,像棚戶利用大廈的一面牆。當時的讀者徑視為原著,也是因為實在渴望八十回抄本還有下文。同一願望也使現代學者樂於接受讀書至少部分來自遺稿之說。一般讀者是已經失去興趣了,但是每逢有人指出續書的種種毛病,大家太熟悉內容,早已視而不見,就仿佛這些人無聊到對人家的老妻評頭品足,令人不耐。

  拋開《紅樓夢》的好處不談,它是第一部以愛情為主題的長篇小說,而我們是一個愛情荒的國家,它空前絕後的成功不會完全與這無關。自從十八世紀末印行以來,它在中國的地位大概全世界沒有任何小說可比——在中國倒有《三國演義》,不過《三國》也許口傳比讀者更多,因此對宗教的影響大於文字上的。

  百廿回《紅樓夢》對小說的影響大到無法估計。等到十九世紀末《海上花》出版的時候,閱讀趣昧早已形成了,唯一的標準是傳奇化的情節,寫實的細節。迄今就連大陸的傷痕文學也都還是這樣,比大陸外更明顯,因為多年封閉隔絕,西方的影響消失了。當然,由於壓制迫害,作家第一要有膽氣,有犧牲精神,寫實方面就不能苛求了。只要看上去是在這一類的單位待過,不是完全閉門造車就是了。但也還是有無比珍貴的材料,不可磨滅的片段印象,如收工後一個女孩單獨蹲在黃昏的曠野裡繼續操作,周圍一圈大山的黑影。但是整個的看來,令人驚異的是一旦擺脫了外來的影響與一部分的禁條,露出的本來面目這樣稚嫩,仿佛我們沒有過去,至少過去沒有小說。

  中國文化古老而且有連續性,沒中斷過,所以滲透得特別深遠,連見聞最不廣的中國人也都不太天真。獨有小說的薪傳中斷過不止一次。所以這方面我們不是文如其人的。中國人不但談戀愛「含情脈脈」,就連親情友情也都有約制。「爸爸,我愛你」,「孩子,我也愛你」只能是譯文。惟有在小說裡我們呼天搶地,耳提面命誨人不倦。而且像我七八歲的時候看電影,看見一個人物出場就急著問:「是好人壞人?」

  上世紀末葉久已是這樣了。微妙的平淡無奇的《海上花》自然使人嘴裡談出鳥來。它第二次出現,正當五四運動進入高潮。認真愛好文藝的人拿它跟西方名著一比,南轅北轍,《海上花》把傳統發展到極端,比任何古典小說都更不像西方長篇小說——更散漫,更簡略,只有個姓名的人物更多。而通俗小說讀者看慣了《九尾龜》與後來無數的連載妓院小說,覺得《海上花》掛羊頭賣狗肉,也有受騙的感覺。因此高不成低不就。當然,許多人第一先看不懂吳語對白。

  當時的新文藝,小說另起爐灶,已經是它歷史上的第二次中斷了。第一次是發展到《紅樓夢》是個高峰,而高峰成了斷層。

  但是一百年後倒居然又出了個《海上花》。《海上花》兩次悄悄的自生自滅之後,有點什麼東西死了。

  雖然不能全怪吳語對白,我還是把它譯成國語。這是第三次出版。就怕此書的故事還沒完,還缺一回,回目是:

  張愛玲五詳《紅樓夢》
  看官們三棄《海上花》

  (原刊1983年10月1—2日臺北《聯合報·聯合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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