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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看書(8)


  叛艦的故事可以說是跟我一塊長大的,儘管對它並不注意。看到上面這一段,有石破天驚之感。其實也是縮小的天地中的英雄末路。辟坎島孤懸在東太平洋東部,距離最近的島也有數百英里之遙,較近複活節島與南美洲。複活節島氣候很涼,海風特大,樹木稀少,又缺淡水,多數農植物都不能種,許多魚也沒有,不是腆美的熱帶島嶼,但是島上兩族長期展開劇烈的爭奪戰。叛艦初到辟坎島,發現土人留下的房屋,與複活節島式的大石像,大概是複活節島人逃避來的。有一尊斷頭的石像,顯然有追兵打到這裡來。但是結果辟坎島並沒有人要,可見還不及複活節島,這真是一塊荒涼的大石頭,一定連跟來的塔喜堤人都過不慣。也不怪克利斯青一直想回國自首。

  他在土排島與大家一同做苦工,但是也可能日子一久,少爺脾氣發作,變得與布萊一樣招恨,那也是歷史循環,常有的事。主要還是環境關係,生活極度艱苦沉悶,一天到晚老是這幾個人,容易發生磨擦。也許大家心裡懊悔不該逞一時之快,鑄成大錯,彼此怨懟,互相厭恨,不然他死後為什麼統統自相殘殺,只剩一個老頭子?老人二十年後見到本國的船隻,像得救一樣,但是不免畏罪,為自己開脫,反正罵黨魁總沒錯。——書上沒說他回國怎樣處分,想必沒有依例正法。——當然,島上還有土人在,不是完全死無對證。所說的克利斯青的死因大概大致屬實,不過島上的女人風流,也許那有夫之婦是自願跟他,不是強佔。

  在缺少女人的情形下,當然也一樣嚴重。總計他起事後只活了不到兩年,也並沒過到一天伊甸園的生活。

  老人的供詞並非官方秘密文件,但是近代關於邦梯案的文字全都不約而同絕口不提,因為傳說已經形成,克利斯青成為偶像,所以代為隱諱——白蘭度這張影片用老人作結,但是只說叛黨自相殘殺淨盡,片中的克利斯青早已救火捐軀——只有密契納這一篇是替船長翻案,才不諱言大副死得不名譽。

  諾朵夫書上如果有,也就不會是三〇年代的暢銷書,那時候的標準更清教徒式。但是書上自顏自雲十八年後發現叛艦不是逃到拉羅唐珈,而下文不再提起這件事,這章法實在特別,史無前例。看來原文書末一定有那麼一段,寫白顏聽到發現辟坎島的消息,得知諾人下場,也許含糊地只說已死。出版公司編輯認為削弱這本書的力量,影響銷路,要改又實在難處理,索性給刪掉了,給讀者留下一個好結局的幻象,因為大多數人都知道辟坎島上有克利斯青一干人的子孫。

  在我覺得邦梯案添上這麼個不像樣的尾巴,人物與故事才完整。由一個「男童故事」突然增加深度,又有人生的諷刺,使人低徊不盡。當然,它天生是個男童故事,拖上個現實的尾巴反而不合格,勢必失去它的讀者大眾。好在我容易對付,看那短短一段故事也就滿足了。

  郁達夫常用一個新名詞:「三底門答爾」(sentimental),一般譯為「感傷的」,不知道是否來自日文,我覺得不妥,像太「傷感的」,分不清楚。「溫情」也不夠概括。英文字典上又一解是「優雅的情感」,也就是冠冕堂皇、得體的情感。另一個解釋是「感情豐富到令人作嘔的程度」。近代沿用的習慣上似乎側重這兩個定義,含有一種暗示,這情感是文化的產物,不一定由衷,又往往加以誇張強調。不怪郁達夫只好音譯,就連原文也難下定義,因為它是西方科學進步以來,抱著懷疑一切的治學精神,逐漸提高自學性的結果。

  自從郁達夫用過這名詞,到現在總有四十年了,還是相當陌生,似乎沒有吸收,不接受。原因我想是中國人與文化背景的融洽,也許較任何別的民族為甚,所以個人常被文化圖案所掩,「應當的」色彩太重。反映在文藝上,往往道德觀念太突出,一切情感順理成章,沿著現成的溝渠流去,不觸及人性深處不可測的地方。現實生活裡其實很少黑白分明,但也不一定是灰色,大都是椒鹽式。好的文藝裡,是非黑白不是沒有,而是包含在整個的效果內,不可分的。讀者的感受中就有判斷。題材也有是很普通的事,而能道人所未道,看了使人想著:「是這樣的。」再不然是很少見的事,而使人看過之後會悄然說:「是有這樣的。」我覺得文藝溝通心靈的作用不外這兩種。二者都是在人類經驗的邊疆上開發探索,邊疆上有它自己的法律。

  現代西方態度嚴肅的文藝,至少在宗旨上力避「三底門答」爾。近來的新新聞學(newjonmalism)或新報道文學,提倡主觀,傾向主義熱,也被評為「三底門答爾」。「三底門答爾」到底是什麼,說了半天也許還是不清楚。粗技大時舉個例子,諾朵夫筆下的《叛艦碟血記》與兩張影片都「三底門答爾」,密契納那篇不「三底門答爾」。第一張影片照諾朵夫的書,注重白顏這角色,演員桂三牌。第二張影片把自顏的事蹟完全刪去,因為到了六〇年代,這妥協性的人物已經不吃香。電影是群眾傳達器,大都需要反映流行的信念。密契納那篇散文除了太偏向船長,全是史實。所謂「冷酷的事實」,很難加以「三底門答爾化」。

  當然忠實的紀錄體也仍舊可能主觀歪曲,好在這些通俗題材都不止一本書,如歷史人物、名案等等,多看兩本一比就有數。我也不是特為找來看,不過在這興趣範圍內不免陸續碰上,看來的材料也於我無用,只可自娛。實在是浪費時間,但是從小養成手不釋卷的惡習慣,看的「社會小說」書多,因為它保留舊小說的體裁,傳統的形式感到親切,而內容比神怪武俠有興趣,仿佛就是大門外的世界。到了四〇、五〇年代,社會小說早已變質而消滅,我每次看到封底的書目總是心往下沉,想著:「書都看完了怎麼辦?」在國外也有個時期看美國的內幕小說,都是代用品。應當稱為行業小說,除了「隔行如隔山」,也沒有什麼內幕。每一行有一本:飛機場、醫院、旅館業、影業、時裝業、大使館、大選籌備會、中仔競技場、警探黑社會等。內中最好的一本不是小說,講廣告業,是一個廣告商傑利·戴拉·范米納 (DellaFemina)自己動筆寫的,錄音帶式的漫談,經另人整理刪節,還是很多重複。書題叫《來自給你們珍珠港的好人》,是作者戲擬日制電視機廣告。

  行業小說自然相當內行,沾到真人實事,又須要改頭換面,避免被控破壞名譽。相反地,又有假裝影射名人的,如《國王》(「TheKing」)——借用已故影星克拉克蓋博綽號,寫歌星法蘭克辛納屈——《戀愛機器》——前CBS電視總經理吉姆·奧勃瑞,綽號「笑面響尾蛇」——務必一望而知是某人的故事,而到節骨眼上給「掉包」換上一般通俗小說情節,騙騙讀者,也絕對不會開罪本人。這都煞費苦心,再加上結構穿插氣氛,但是我覺得遠不及中國的社會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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