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張愛玲散文 | 上頁 下頁
談看書(6)


  再三鄭重提起這一點,但是船長究竟犯了什麼罪?鞭笛怠工逃跑的水手,是合法的。密契納代船長洗刷,但是也承認他「也許」克扣伙食——吞沒九十磅乳酪,多報鹹肉,造假帳。

  至於扣食水,那是他太功利主義,省下水來澆灌麵包果樹。後來他第二次銜命去取麵包果,澳洲海洋探險家馬太,福林德斯那時候年紀還小,在那條船上當士官,後來回憶船上苦渴,「花匠拎水桶去澆灌盆栽,他和別人都去躺在梯級上,舐園丁潑撤的瓊漿玉液。」士官尚且如此,水手可想而知。

  邦梯號上有個少年土官偷了船長一隻椰子,吃了解渴。

  船長買了幾千隻椰子,一共失去四隻,怪大副追查不力,疑心他也有份。在這之前幾天,派克利斯青帶人上岸砍柴汲水,大隊土人攔劫,事先奉命不准開槍,因為懷柔的國策。眾寡不敵,斧頭、五爪鐵鉤都給搶了去。土人沒有鐵器,異常珍視,拿去改制小刀。回船艦長不容分辯,大罵怯懦無用。

  在塔喜堤,船長曾經把土人饋贈個別船員的豬只、芋頭和土產一律充公,理由是船上只剩腕於食品,需要新鮮食物調劑,土產可以用來和別處士人交易。大副有個士人朋友送了一對珠子,硬沒給他拿去。但是這都不是什麼大事,等回國後去海軍告發,還有可說,中道折回押解交官,一定以叛變罪反坐。不但是十分世紀的海軍,換了現代海軍也是一樣。五〇年代美國著名小說改編舞臺劇電影《凱恩號叛變》①(「The Caine Mutiny」)——亨佛萊波嘉主演——本來是套《叛船喋血記》,裡面一碗楊梅的公案與那四隻椰子遙遙相對,但那只是鬧家務,要不是戰時船長犯了臨陣怯懦的罪嫌,不然再也扳不倒他。

  克利斯青不是初出道,過了許多年的海員生活,不會不知道裡面的情形,竟想出這麼個屎主意,而且十分遺憾沒能實行,可見他思路不清楚。影片中遲至抵達辟坎島後,才倡議回國對質,更不近情理,因為中間有把船長趕下船去這回事,有十八個人跟去,全擠在一隻小船上,在太平洋心,即使能著陸,又沒有槍械抵禦土人,往西都是食人者的島嶼。這一個處置方法干係十九條人命,回去還能聲辯控訴船長不人道?密契納這篇翻案文章純是一面倒,也不能叫人心服:「無疑地,福萊徹·克利斯青的原意是要把船長與忠心的人都扔到太平洋底,但是叛黨中另有人顧慮到後果,給了布萊一干人一線生機……」這未免太武斷,怎見得是別人主張放他們一條生路,不是克利斯青本人?書中並沒舉出任何理由。而且即使斬草除根,殺人滅口,一年後邦梯號不報到,至多兩年,國內就要派船來查,這條規則,克利斯青比他手下的人知道得更清楚。

  還有白顏等兩個士官、五名職工沒來得及上小船,擠不下,船長怕翻船,喊叫他們不要下來:「我不能帶你們走了!只要有一天我們能到英國,我會替你們說話!」克利斯青不得不把這幾個人看守起來。大船繼續航行,經過一個白種人還沒發現的島,叫拉羅唐砌,島上士人膽小,也還算友善,白顏不明白他為什麼不選作藏身之地,卻在英國人已經發現了的土排島登陸,士人聚集八九百入持械迎敵,結果沒有上岸,駛回塔喜堤,補充糧食,採辦牲畜,接娶戀人,又回到土排島。這次因為有塔喜堤人同來,當地土人起初很友好。

  他們向一個酋長買了塊地,建造堡壘。克利斯青堅持四面挖二丈深四丈闊的水溝,工程浩大,大家一齊動手,連他在內。不久,帶來的羊吃土人種的菜,土人就又翻臉,誓必殲滅或是趕走他們,一次次猛攻堡壘,開炮轟退。漸漸無法出外,除非成群結隊全副武裝。生活苦不堪言,佐了兩三個月,克利斯青知道大家都恨透了這地方,召集會議,一律贊成離開土排島,有十六個人要求把他們送到塔喜堤,其餘的人願意跟著船去另找新天地。

  密契納為了做翻案文章,指克利斯青拋棄同黨,讓他們留在塔喜堤,軍艦來了甕中捉鼈。其實是他判斷力欠高明,大家對他的領導失去信心,所以散夥。回塔喜堤,諾朵夫認為是怪水手們糊塗,捨不得離開這溫柔鄉。大概也是因為吃夠了土人的苦頭,別處人生地不熟,還是只有塔喜堤。仗著布萊一行人未見得能生還報案,得過且過。克利斯青為了保密,大概也急於擺脫他們,把自顏一干人也一併送到塔喜堤上岸。

  第一次船到塔喜提的時候,按照當地風俗,每人限交一個同性朋友,本地人對這友誼非常重視,互相送厚禮,臨行克利斯青的朋友送了他一對完美的珍珠,被船長充公未遂。這種交友方式在南太平洋別處也有,新幾內亞稱為「庫拉」(Kula)——見馬利腦斯基 (B。Malinowski)日記——兩地的友人都是一對一,往來饋贈大筆土特產或是沿海輸入的商品,總值也沒有估計,但是如果還禮太輕,聲名掃地,送不起也「捨命陪君子」。收下的禮物自己銷售送人。這原是一種原始的商業制度,朋友其實是通商的對手方,也都狠有大商人的魄力。連南美洲西北部的印第安人也有同樣的制度,直到本世紀五O年代還通行。都是交通不便,物物交易全靠私人來往,因此特別重視通商的搭檔,甚至於在父子兄弟關係之上——見哈呐 (M.J.Harmer)著《吉伐若人》("The Jivaro")——塔喜堤過去這風俗想必也是同一來源,當時的西方人容易誤解,認為一味輕財尚義。克利斯青最初準備隻身逃亡,除了拋撇不下戀人,一定也是撞撮島人的社會,滿想找個地圖上沒有的島嶼,投身在他們的世界裡。但是經過土排島之難,為了避免再蹈覆轍,只能找無人荒島定居,與社會隔離,等於流犯,變相終身監禁。不管這是否他的決定,不這樣也決通不過。

  白顏住在塔喜堤一年多,愛上了一個土女,結了婚。英國軍艦來了,參加叛變的水手們被捕,白顏等也都不分青紅皂白捉了去。原來出事那天晚上,克利斯青正預備當夜溜下船舷潛逃,在甲板上遇見白顏,托他回國代他探望家人,萬一自己這次遠行不能生還。白顏一日應允。克利斯青便道:「那麼一言為定。」不料船長剛巧走來,只聽見最後兩句話,事後以為是白顏答應參加叛變。

  出事後,布萊指揮那只露天的小船,連張地圖都沒有,在太平洋上走了四十一天,安抵馬來群島,是航海史上的奇跡。

  回國報案,轟動一時,英王破格召見。跟去的十八個人,路上死了七個,剩下十一個人裡面,還又有兩個中途抗命,「形同反叛」,一個操帆員,一個木匠。到了荷屬東印度,布萊提出控訴,把這兩個人囚禁起來,等到英國候審。結果只有木匠被堂上申傷了事,另一個無罪開釋。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