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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看書(5)


  前文引庫思等,也需要聲明一聲,庫思在他本國聲譽遠不及國外,在英國視為權威,美國現在多數人種學家都攻擊他的種族研究跡近種族歧視。胡騰是哈佛教授,已經逝世,那本書是一九四六年改寫再版,年代較早,所以不像庫恩成為眾矢之的。我覺得時代的眼光的確變得很厲害,賢如《金銀島》作者斯提文生,他有個短篇小說,不記得題目是否叫《瓶》 (「The Bottle」),套《天方夜譚》神燈故事,背景在夏威夷,寫土著有些地方看著使人起反感。這是因為現代人在這方面比前人敏感——當然從前中國人也就常鬧辱華,現在是普遍的擴大敏感面——但這是道德與禮俗的問題,不應當影響學術。庫恩書中一再說今後研究種族有困難,有人認為根本沒有種族這樣東西,只有遺傳的因子。大概他最招忌的是說黃種、白種人智力較高,無形中涉及黑人教育問題,是美國目前最具爆炸性的題目之一。其實庫恩認為黑種、白種人在史前也就一直摻雜,對於有種族觀念的白人是個重大的打擊。但是反對派認為用骨路判別種族不可靠,光靠血型也不行,而且血型往往無法查考,因此絕口不談來歷,只研究社會習俗,以資切磋借鑒,也就是社會人種學。

  二次世界大戰末,是聽了社會人種學家的勸告,不廢日皇,結果使日軍不得不「齊解甲」,——見黑斯(H.R.Hays)編《自猿猴到天使》選集引言——可見社會人種學在近代影響之大。這本書特別提到瑪格麗·米德研究撒摩亞——也是個泡麗尼夏島嶼——的青少年,促進西方二 〇年代末的性的革命——比最近的一次當然中庸些——此後她研究新幾內亞幾個部落,又發現兩性陽剛陰柔的種種分別大部分都是環境造成的。這學說直到最近才大行其道,反映在「一性」化的髮型衣飾上,以及男人帶孩子料理家務等等,不怕喪失男子氣。近十年來也許由於西方的一種訪惶的心理,特別影響社會風氣,難怪米德女士成為青年導師、婦運領袖,一度又提倡「擴展家庭」,補救原子家庭的缺點,例如女人被孩子絆佐了,妨礙婦女就業。「擴展家庭」比大家庭更大,不拘父系母系,也不一定同住,姑母舅父都有責任照應孩子,兒童也來去自由,鬧彆扭可以易子而教。也是一種「夏威夷」制度,印尼馬來亞與泡麗尼夏諸島都有。熱帶島嶼生活比較悠閒,現代高壓的個人主義社會裡恐怕行不通。歷史是週期性的,小家庭制度西方通行 已久,所以忘了大家庭的弊病,只羡慕互助的好處。美國有些青年夫婦組織的「公社」是朋友合住,以親族為單位的還沒有,也住不長,大概是嬉皮型的人才過得慣。但是小家庭也不是完全不需要改進,弗洛依德式的家庭就是原子家庭。「擴展家庭」有許多長輩給孩子們作模範,有選擇的餘地,據說不大會養成各種心理錯綜,至少值得作參考。

  西方剛發現夏威夷等群島的時候,單憑島人的生活情調與性的解放,瘋魔了十八世紀歐洲,也是因為狀貌風度正符合盧騷「高貴的野蠻人」的理想,所以雅俗共賞,舉國若狂。直到十九世紀中葉還又有「南海泡泡」(South Sea Bubble)大騙局,煽起南太平洋移民熱、投資熱,英法意大利都捲入,不久泡泡破滅,無數人傾家蕩產,也有移民包下輪船,被送到無人荒島上,終年霖雨的森林中,整大批的人餓死病死。

  這些都是《叛艦喋血記》這件史實的時代背景。兩次拍成電影我都看過,第一次除了卻爾斯,勞頓演船長還有點記得,已經沒什麼印象。大致是照三O年代的暢銷書《邦梯號上的叛變》——諾朵夫、霍爾合著 (Nordhoff&Hall)——寫叛艦「覓得桃源好避秦」之後,就不提了。馬龍·白蘭度這張影片卻繼續演下去,講大副克利斯青主張把船再駛回英國自首,暴露當時航海法的不人道。水手們反對,當夜有人放火燒船,斷了歸路,克利斯青搶救儀器燒死。

  燒船是事實,荒島當然不能有海船停泊,怕引起注意。近代避坎島上克利斯青的後裔靠雕刻紀念品賣給遊客度日,一度到歐洲賣畫,五O年間向訪問的人說:當初克利斯青「一直想回國投案」,曾載《讀者文摘》。照一般改編劇本的標準來說,這一改改得非常好,有一個悲壯的收梢,而且也不是完全沒有根據。

  十八世紀英國法律本來嚴酷,連小偷都是流放的罪名。

  航海法的殘忍,總也是因為帆船遠涉重洋,危險性太大,不是實在無路可走的人也不肯做水手,所以多數是囚犯,或是拉夫拉來的酒鬼,不用嚴刑無法維持紀律。叛變不分主從,回國一定處絞,稍有常識的人都知道。片中的克利斯青自願為社會改革而死,那又是一回事,手下這批人以性命相托,剛找到了一個安身處,他倒又低佩而談,要他們去送死。我看到這裡非常起反感,簡直看不下去。

  名小說家密契納——著有《夏威夷》等——與前面提過的戴教授合著《樂園中的壞蛋》散文集(「Rascals in Paradise」),寫太平洋上的異人,有的遁世,有的稱王,內中有鄭成功,也有「邦梯號」的布萊船長。布萊對於太平洋探險很有貢獻,並且發現澳洲與新幾尼亞之間一條海峽,至今稱為布萊海峽,可算名垂不朽。這本書根據近人對有關文件的研究,替他翻案。他並不是虐待狂,出事的主因是在塔喜堤停泊太久,島上的女人大迷人,一佐半年,心都野了,由克利斯青領頭,帶著一批青年浪子回去找他們的戀人。但是叛變是臨時觸機,並沒有預謀。那天晚上克利斯青鬱鬱地想念他的締薩貝拉——是他替她取的洋名——決定當夜乘小筏子逃走。偏那天夜間特別炎熱,甲板上不斷人,都上來乘涼,他走不成。

  剛巧兩個當值人員都怠職睡熟了,軍械箱又搬到統艙正中,為了騰出地方擱麵包果樹——這次航行的使命是從南太平洋移植麵包果,供給西印度群島的黑奴作食糧,但是黑人吃密契納,通譯米切納 (James Albert Michener,1907—),美國小說家。他不慣,結果自費工夫——克利斯青藉口有鯊魚,問軍械管理員拿到箱子鑰匙。更巧的是幾個最橫暴的海員都派在克利斯青這一班,午夜起當值。內中有三個在塔喜堤逃走,給捉了回來,共有七個人犯事挨過打,都在午夜該班。於是克利斯青臨時定計起事,其餘的員工有的脅從,有的一時迷亂,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那「拜倫型的大副」那年二十四歲,臉長得一副聰明相,討人喜歡,高個子,運動員的體格。布萊事後這樣描寫他:「身坯結實,有點羅困腿,……有出汗太多的毛病,尤其手上,甚至於凡是他拿過的東西都沾髒了。」布萊形容他自然沒有好話。

  騎馬過度容易羅圈腿,英國鄉紳子弟從前都是從小學騎馬。

  手汗多,似乎是有點神經質。

  諾朵夫也寫他脾氣陰晴不定,頭髮漆黑,膚色也黑,再加上曬黑,黝黑異常——倒和績薩貝拉是天生註定的一對。——諾朵夫認為他想單獨逃走是為了跟船長屢次衝突——因為對他不公,並不是主持公道——後來臨時變計,佔領了這條船,宣佈要用鐵鍊鎖住船長,送回英國治罪。同夥的船員一致反對回英,這才作罷。事後他與少年士官白顏談起,又強調他的原意是把船長解回英國治罪。最後與白顏等兩個士官訣別,還又托他們回國後轉告他父親,他本意是送船長回國法辦,雖然父親不會因此原有他,至少可以減輕他的罪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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