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憶胡適之(2)


  同年十一月,我到紐約不久,就去見適之先生,跟一個錫蘭朋友炎櫻一同去。那條街上一排白色水泥方塊房子,門洞裡出現樓梯,完全是港式公寓房子,那天下午曬著太陽,我都有點恍倔起來,仿佛還在香港。上了樓,室內陳設也看著眼熟得很。適之先生穿著長袍子。他太太帶點安徽口音,我聽得更覺得熟悉。她端麗的圓臉上看得出當年的摸樣,兩手交握著站在當地,態度有點生澀。我想她也許有些地方永遠是適之先生的學生,使我立刻想起讀到的關於他們是舊式婚姻罕有的幸福的例子。他們倆都很喜歡炎櫻,問她是哪裡人。她用國語回答,不過她離開上海久了,不大會說了。

  喝著玻璃杯裡泡著的綠茶,我還沒進門就有的時空交疊的感覺更濃了。我看的《胡適文存》是在我父親窗下的書桌上,與較不像樣的書並列。他的《歇浦潮》、《人心大變》、《海外繽紛錄》我一本本拖出去看,《胡適文存》則是坐在書桌前看的。《海上花》似乎是我父親看了胡適的考證去買來的。《醒世姻緣》是我破例要了四塊錢去買的。買回來看我弟弟拿著捨不得放手,我又忽然一慷慨,繪他先看第一二本,自己從第三本看起,因為讀了考證,大致已經有點知道了。好幾年後,在港戰中當防空員,駐紮在馮平山圖書館,發現有一部《醒世姻緣》,馬上得其所哉,一連幾天看得拾不起頭來。房頂上裝著高射炮,成為轟炸目標,一顆顆炸彈轟然落下來,越落越近。我只想著:至少等我看完了吧。

  我姑姑有個時期跟我父親借書著,後來兄妹鬧翻了不來往,我父親有一次頓倔的笑著咕嚕了一聲:「你姑姑有兩本書還沒還我。」我姑妨也有一次有點不好意思的說:「這本《胡適文存》還是他的。」還有一本蕭伯納的《聖女貞德》,德國出版的,她很喜歡那米色的袖珍本,說:「他這套書倒是好。」她和我母親跟胡適先生同桌打過牌。戰後報上登著胡適回國的照片,不記得是下飛機還是下船,笑容滿面,笑得像個貓臉的小孩,打著個大圓點的蝴蝶式領結,她看著笑了起來說:「適之這樣年輕!」

  那天我跟炎櫻去過以後,炎櫻去打聽了來,對我說:「喂,你那位胡博士不大有人知道,沒有林語堂出名。」我屢次發現外國人不瞭解現代中國的時候,往往是因為不知道五四運動的影響。因為五四運動是對內的,對外只限於輸入。我覺得不但我們這一代與上一代,就連大陸上的下一代,儘管反胡適的時候許多青年已經不知道在反些什麼,我想只要有心理學家榮 (Jung)所謂民族回憶這樣東西,像「五四」這樣的經驗是忘不了的,無論湮沒多久也還是在思想背景裡。榮與弗洛伊德齊名。不免聯想到弗洛伊德研究出來的,摩西是被以色列入殺死的。事後他們自己諱言,年代久了又倒過來仍舊信奉他。

  我後來又去看過胡適先生一次,在書房裡坐,整個一道牆上一溜書架,雖然也很簡單,似乎是定制的,幾乎高齊屋頂,但是沒擱書,全是一疊疊的文件夾子,多數亂糟糟露出一截子紙。整理起來需要的時間心力,使我一看見就心悸。

  跟適之先生談,我確是如對神明。較具體的說,是像寫東西的時候停下來望著窗外一片空白的天,只想較近真實。適之先生講起大陸,我頓了頓沒有回答,因為自從一九三幾年起看書,就感到左派的壓力,雖然本能的起反感,而且像一切潮流一樣,我永遠是在外面的,但是我知道它的影響不止於像西方的左派只限於一九三 〇年代。我一默然,適之先生立刻把臉一沉,換了個話題。我只記得自己太不會說話,因而梗梗於心的這兩段。他還說:「你要看書可以到哥倫比亞圖書館去,那兒書很多。」我不由得笑了。那時候我雖然經常的到市立圖書館借書,還沒有到大圖書館查書的習慣,更不必說觀光。適之先生一看,馬上就又說到別處去了。

  他講他父親認識我的祖父①,似乎是我祖父幫過他父親一個小忙。我連這段小故事都不記得,仿佛太荒唐。原因是我們家裡從來不提祖父。有時候聽我父親跟客人談「我們老太爺」,總是牽涉許多人名,不知道當時的政局就跟不上,聽不了兩句就聽不下去了。我看了《孽海花》才感到興趣起來,一問我父親,完全否認。後來又聽見他跟個親戚高談闊論,辯明不可能在簽押房撞見東翁的女兒,那首濤也不是她做的。我覺得那不過是細節。過天再問他關於祖父別的事,他悼悼然說:「都在爺爺在集子裡,自己去看好了!」我到書房去請老師給我找了出來,搬到飯廳去一個人看。典故既多,人名無數,書信又都是些家常說。幾套線裝書看得頭昏腦漲,也看不出幕後事情。又不好意思去問老師,仿佛喜歡講家世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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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張愛玲的祖父系晚清名臣張佩綸(1848—1903)。張佩綸,字幼樵,與寶廷、吳大、陳寶琛等評議朝政,號稱清流派。1884年(光緒十年 ),中法戰爭期間被派赴福建會辦海防,因玩忽職守,使福建海軍潰於一旦,受革職充軍處分,1888年獲釋後,任李鴻章幕僚(他又是李鴻章的女婿)。下文中所說他的集子,指《澗於集》和《澗於日記》。

  祖父死的時候我姑姑還小,什麼都不知道,而且微窘的笑著問:「怎麼想起來問這些?」因為不應當跟小孩子們講這些話,不民主。我幾下子一碰壁,大概養成了個心理錯綜,一看到關於祖父的野史就馬上記得,一歸人正史就毫無印象。

  適之先生也提到不久以前在書攤上看到我祖父的全集,沒有買。又說正在給《外交》雜誌(「Foreign Affairs」)寫篇文章,有點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說:「他們這裡都要改的。」我後來想看看《外交》逐期的目錄,看有沒有登出來,工作忙,也沒看。

  感恩節那天,我跟炎櫻到一個美國女人家裡吃飯,人很多,一頓烤鴨子吃到天黑,走出來滿街燈火櫥窗,新寒暴冷,深灰色的街道特別乾淨,霓虹燈也特別晶瑩可愛,完全像上海。我非常快樂,但是吹了風回去就嘔吐。剛巧胡適先生打電話來,約我跟他們吃中國館子。我告訴他剛吃了回來吐了,他也就算了,本來是因為感恩節,怕我一個人寂寞。其實我哪過什麼感恩節。

  炎櫻有認識的人住過一個職業女子宿舍,我也就搬了去住。是救世軍辦的,救世軍①是出名救濟貧民的,誰聽見了都會駭笑,就連住在那裡的女孩子們提起來也都汕汕的嗤笑著。唯有年齡限制,也有幾位胖太大,大概與教會有關係的,似乎打算在此終老的了。管事的老姑娘都稱中尉、少校。餐廳裡代斟咖啡的是醉倒在鮑艾裡 (The Bowery)的流浪漢,她們暫時收容的,都是酒鬼,有個小老頭子,藍眼睛白濛濛,有氣無力靠在咖啡爐上站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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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救世軍,基督教(新教)的一個社會活動組織,從事宗教宣教和慈善事業。其編制仿效軍隊,在世界各地設有分支機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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