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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聲(2)


  張:「真好!——不知為什麼,白俄年青的時候有許多聰明的.到後來也不聽見他們怎樣,從來沒有什麼成就。雜種人也是這樣,又有天才,又精明,會算計……」(突然地,她為獏夢恐懼起來 )。

  獏:「是的,大概是因為缺少鼓勵。社會上對他們有點歧視。」

  張:「不,我想上海在這一點上倒是很寬容的,什麼都是自由競爭。我想,這是因為他們沒有背景,不屬￿哪裡,沾不著地氣。」

  獏:「也許。哎,我沒有說完呢,關於他們的戲,還有『永遠的三角在英國』妻子和情人擁抱著,丈夫回來撞見了,丈夫非常地窘,喃喃地造了點藉口,拿了他的雨傘,重新出去了。『永遠的三角在俄國』:妻子和情人擁抱,丈夫回來看見了,大怒,從身旁拔出三把手槍來,給他們每人一把,他自己也拿一把,各自對準了太陽穴,轟然一聲,同時自殺了。」

  張:「真可笑!真像!」

  獏:「妒忌這樣東西真是——拿它無法可想。譬如說,我同你是好朋友。假使我有丈夫,在他面前提起你的時候,我總是只說你的好處,那麼他當然,只知道你的好處,所以非常喜歡你。那我又不情願了。——如果是你呢?」

  張:「我也要妒忌的。」

  獏:「又不便說明,悶在心頭,對朋友,只有在別的上頭刻毒些——可以很刻毒。多年的感情漸漸地被破壞,真是悲慘的事。其實也沒有什麼不可以說明的。你答應我,如果有這樣的一天,你就對我說:『獏夢,我妒忌了。你留神一點,少來來!』」

  張:(笑)「好的,一定。」

  獏:「我不大能夠想像,如果有一天我發現我的丈夫在吻你,我怎麼辦——口吐白沫大鬧一場呢,還是像那英國人似的非常窘,悄悄躲出去。——還有一點奇怪的,如果我發現我丈夫在吻你,我妒忌的是你而不是他——」

  張:(笑起來)「自然應當是這樣,這有什麼奇怪呢?你有時候頭腦非常混亂。」

  獏:(繼續想她的)「我想我還是會大鬧的。大鬧過後,隔了許多天,又懊悔起來,也許打個電話給你,說『張愛①』幾時來看看我罷!」
  ①因為「愛玲」這種名字太難聽,所以有時候稱「張愛」。
  
  張:「我是不會當場發脾氣的,大約是裝做沒看見,等客人走了,背地裡再問他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其實問也是多餘的,我總覺得一個男人有充分的理由要吻你。不過原諒歸原諒,這到底是不行的。」

  獏:「當然!堂堂正正走進來說:『喂,這是不行的!』」

  張:「在我們之間可以這樣,換了一個別的女人就行不通。發作一場,又做朋友了,人家要說是神經病。而且麻煩的是,可妒忌的不單是自己的朋友。隨便什麼女人,男人稍微提到,說聲好,所著總有點難過,不能每一趟都發脾氣。而且發慣了脾氣,他什麼都不對你說了,就說不相干的,也存著戒心,弄得沒有可談的了。我想還是忍著的好。脾氣是越縱容越脾氣大。忍忍就好了。」

  獏:「不過這多討厭呢,常常要疑心——當然你想著誰都是喜歡他的,因為他是最最好的——不然也不會嫁給他了。生命真是要命的事!」

  張:「關於多妻主義——」

  獏:「理論上我是贊成的,可是不能夠實行。」

  張:「我也是。如果像中國的彈詞小說裡的,兩個女人是姊妹或是結拜姊妹呢?」

  獏:「只有更糟。」

  張:「是的。可是如果另外的一個女人是你完全看不起的,那也是我們的自尊心所不能接受的。結果也許你不得不努力地在她裡面發現一些好處,使得你自己喜歡她。是有那樣的心理的。當然,喜歡了之後,只有更敵視。」

  獏:「幸而現在還輪不到我們。歐洲就快要實行多妻主義了,男人死得太多——看他們可有什麼好一點的辦法想出來。」

  張:(粹然,擔憂他)「獏夢,將來你老了的時候預備穿什麼樣的衣服呢?」

  獏:「印度裝的披紗——我想那是最慈悲的。不管我將來嫁給印度人或是中國人,我要穿印度的披紗——石像的莊嚴,胖一點瘦一點都沒有關係。或者,也許,中國舊式的襖褲……」

  張:(高興起來)「噯,對了,我也可以穿長大的襖褲,什麼都蓋任了,可是仍舊很有樣子;青的,黑的,赭黃的,也有許多陳年的好顏色。」

  獏:「哪,現在你放心了!對於老年沒有恐懼了,是不是?從來沒有看見張愛這樣的人!連將來她老了的時候該穿什麼衣服都要我預先決定!是不是我應當在遺囑上寫明瞭:幾年以後張愛可以穿什麼什麼……」

  張:(笑)「不是的——你知道我最恨現在這班老太太,怎麼黯淡怎麼穿。瑟瑟縮縮的,如果有一點個性,就是教會氣。外國老太太們倒是開通,紅的花的都能穿,大塊的背脊上,密密的小白花,使人頭昏,藍底子印花綢,紅底子印花布,包著不成人形的肉,真難看!」

  獏:「噢,你記得上回我跟一個朋友討論東西洋的文化,我忽然想起來有一點我要告訴他:西方的時裝也是一代否定一代的,所以花樣翻新,主意非常多;而印度的被紗是永久的,慢慢地加一點進去,加一點進去,終於成了定型,有普遍的包涵的美,改動一點小節都不可能。還有關於日本文化——我對日本文化的迷戀,已經過去了。」

  張:「啊,我也是!三年前,初次看見他們的木版畫,他們的衣料、瓷器,那些天真的、紅臉的小兵,還有我們回上海來的船上,那年老的日本水手拿出他三個女兒的照片給我們看;路過臺灣,臺灣的秀麗的山,浮在海上,像中國的青綠山水畫裡的,那樣的山,想不到,真的有!

  日本的風景聽說也是這樣。船艙的窗戶洞裡望出去,圓窗戶洞,夜裡,海彎是藍灰色的,靜靜的一隻小漁船,點一盞紅燈籠……那時候真是如癡如醉地喜歡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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