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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聲(1)


  獏夢①與張愛玲一同去買鞋。兩人在一起,不論出發去做什麼事,結局總是吃。

  ①我替她取名「炎櫻」,她不甚喜歡,恢復了原來的名姓「莫黛」——「莫」是她姓的譯音。「黛」是因為皮膚黑。——然後她自己從阿部教授那裡,發現日本古傳說裡有一種吃夢的獸叫做「獏」,就改「莫」為「獏」。「獏」可以代表她的為人,而且雲鬟高聳,本來也像個有角的小獸。「獏黛」讀起來不大好聽,有點像「麻袋」,有一次在電話上又被人聽錯了當作「毛頭」,所以又改為「獏夢」。這一次又點像「嫫母」。可是我不預備告訴她了。——作者原注。

  「吃什麼呢?」獏夢照例要問。

  張愛玲每次都要想一想,想到後來還是和上次相同的回答:「軟的,容易消化的,奶油的。」

  在咖啡館裡,每人一塊奶油蛋糕,另外要一份奶油;一杯熱巧克力加奶油,另外要一份奶油。雖然是各自出錢,仍舊非常熱心地互相勸誘:「不要再添點什麼嗎?真的一點都吃不下了嗎?」主人讓客人的口吻。

  張愛玲說:「剛吃好,出去一吹風要受涼的,多坐一會好麼?」

  坐定了,長篇大論地說起話來;話題逐漸嚴肅起來的時候,她又說:「你知道,我們這個很像一個座談會了。」

  起初獏夢說到聖誕節的一個跳舞會:「他們玩一種遊戲,叫做:『向最智慧的鞠躬,向最美麗的下跪,向你最愛的接吻。』」

  「哦,許多人向你下跪嗎?」

  獏夢在微明的紅燈裡笑了,解釋似地說:「那天我穿了黑的衣裳,把中國小孩舊式的圍嘴子改了個領圈——你看見過的那圍嘴子,金線托出了一連串的粉紅蟠桃。那天我實在是很好看。」

  「唔。也有人說你是他最愛的嗎?」

  「有的。大家亂吻一陣,也不知是誰吻誰,真是傻。我很討厭這遊戲,但是如果你一個人不加入,更顯得傻。我這人頂隨和。我一個朋友不是這樣說的嗎:『現在你反對共產主義,將來萬一共產了,你會變成最活動的黨員,就因為你絕對不能做個局外人。』——看你背後有什麼。」

  「噢,棕擱樹,」張愛玲回頭一看,盆栽的小棕樹手爪樣的葉子正罩在她頭上,她不感興趣地撥了撥它,「我一點也不覺得我是坐在樹底下。」咖啡館的空氣很菲薄,蘋果綠的牆,粉荷色的小燈,冷清清沒有幾個人。「他們都是吻在嘴上的麼,還是臉上?」

  「當然在嘴上,他們只有吻在嘴上才叫吻。」

  「光是嘴唇碰著的,銀幕上的吻麼?」

  「不是的。」

  「哦。」

  「真討厭,我只有一種獸類的不潔的感覺。」獏夢不愉快的時候,即刻換了一種薄薄的單寒的喉嚨,與她腴麗的人完全不相稱。「可是我裝得很好,大家還以為我玩得非常高興呢,誰也看不出我的嫌惡。」

  「上海那些雜七骨董的外國人,美國氣很重,這樣的『頸會』(注:英文用『頸』字作為動詞,專指當眾的擁抱接吻,和中國的『交頸』意思又兩樣)在他們是很普通的吧?」

  「也許我是太老式,我非常的不贊成。不但是當眾,就是沒人在——如果一個男人是認真喜歡你的,他還當你也一樣地喜歡他,這對於他是不公平的,給他錯誤的印象。至於有時候,根本對方不把你看得太嚴重,再給他種種自由,自己更顯得下賤。」

  「的確是不好。桃樂賽,狄斯說的——引經據典引到狄斯女士信箱,好像太淺薄可笑,可是狄斯女士有些話實在是很對——她說美國的年青人把『頸』看得太隨便,弄慣了,什麼都稀鬆平常,等到後來真的遇見了所愛的人,應當在身體的接觸上得到大大的快樂,可是感情已經鈍化了,所以也是為他們自己的愉快打算……」

  獏:「也許他們等不及呢——情願零零碎碎先得到一點愉快。我覺得是這樣:如果他們喜歡的話,那就沒有什麼不對;如果一個女孩子本身並沒有需要,只是為了一時風氣所趨,怕人家笑她落後或是缺乏性感,也不得不從眾,那我想是不對。」

  張:「可是,如果她感到需要的話,這樣挑撥也是很危險的,進一步引到別的上頭,會有比較嚴重的結果。你想不是麼?接吻是沒有什麼關係的——」

  獏:「噯,對了。」

  張:「如果她不感到需要,當然逼迫自己也是很危險的——印象太壞了,會影響到以後的性心理。」

  獏:「只有俄國女人是例外。俄國女孩子如果放浪一點,也是情有可原,她們老得特別的快,結婚沒有多時就胖得像牛。以後無論她們需要不需要,反正沒有多少羅曼斯了。——真的,俄國女人年紀大一點就簡直看不得。古話說:『沒結婚,先看你的丈母娘。』(因為丈母娘就是妻子老來的影 子)如果男人真照這樣做,所有的俄國女人全沒有結婚的機會了……那天的宴會裡有幾個俄國青年編了一出極短的戲,很有趣,叫『永遠的三角。』非常簡單,一個男人一個女人迎面走來,抱住了,同聲說:『我的愛!』窗外有個人影一閃,女人急了,說:『我的丈夫!』男人匆匆地要溜,說:『我的帽子!』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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