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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語(3)


  在前進的一方面我有海闊天空的計劃,中學畢業後到英國去讀大學,有一個時期我想學畫卡通影片,儘量把中國畫的作風介紹到美國去。我要比林語堂還出風頭,我要穿最別致的衣服,周遊世界,在上海自己有房子,過一種幹脆利落的生活。

  然而來了一件結結實實的,真的事。我父親要結婚了。我姑姑初次告訴我這消息,是在夏夜的小陽臺上。我哭了,因為看過太多的關於後母的小說,萬萬沒想到會應在我身上。我只有一個迫切的感覺:無論如何不能讓這件事發生。如果那女人就在眼前,伏在鐵欄杆上,我必定把她從陽臺上推下去,一了百了。

  我後母也吸鴉片。結了婚不久我們搬家搬到一所民初式樣的老洋房裡去,本是自己的產業,我就是在那房子裡生的。房屋裡有我們家的太多的回憶,像重重疊疊複印的照片,整個的空氣有點模糊。有太陽的地方使人磕睡,陰暗的地方有古墓的清涼。房屋的青黑的心子裡是清醒的,有它自己的一個樓異的世界。而在陰暗交界的邊緣,看得見陽光,聽得見電車的鈴與大減價的布店裡一遍又一遍吹打著「蘇三不要哭」,在那陽光裡只有昏睡。

  我住在學校裡,很少回家,在家裡雖然看到我弟弟與年老的「何干」受磨折,非常不平,但是因為實在難得回來,也客客氣氣敷衍過去了。我父親對於我的作文很得意,曾經鼓勵我學做詩。一共做過三首七絕,第二首詠「夏雨」,有兩句經先生濃圈密點,所以我也認為很好了:「聲如羯鼓催花發,帶雨蓮開第一枝。」第三首詠花木蘭,太不像樣,就沒有興致再學下去了。

  中學畢業那年,母親回國來,雖然我並沒覺得我的態度有顯著的改變,父親卻覺得了。對於他,這是不能忍受的,多少年來跟著他,被養活,被教育,心卻在那一邊。我把事情弄得很糟,用演說的方式向他提出留學的要求,而且吃吃艾艾,是非常壞的演說。他發脾氣,說我受了人家的挑唆。我後母當場罵了出來,說:「你母親離了婚還要干涉你們家的事。既然放不下這裡,為什麼不回來?可借遲了一步,回來只好做姨太太!」

  滬戰發生,我的事暫且擱下了。因為我們家鄰近蘇州河,夜間聽見炮聲不能人睡,所以到我母親處住了兩個禮拜。回來那天,我後母問我:「怎麼你走了也不在我跟前說一聲?」我說我向父親說過了。她說:「噢,對父親說了!你眼睛裡哪兒還有我呢?」她刷地打了我一個嘴巴,我本能地要還手,被兩個老媽子趕過來拉住了。我後母一路銳叫著奔上樓去:「她打我! 她打我!

  「在這一刹那間,一切都變得非常明晰,下著百葉窗的暗沉沉的餐室,飯已經開上桌子,沒有金魚的金魚缸,白瓷缸上細細描出橙紅的魚藻。我父親蹬著拖鞋,啪達啪達沖下樓來,揪住我,拳足交加,吼道:「你還打人!你打人我就打你!今天非打死你不可!」我覺得我的頭偏到這一邊,又偏到那一邊,無數次,耳朵也震聾了。我坐在地上,躺在地下了,他還揪住我的頭髮一陣踢。終於被人拉開。我心裡一直很清楚,記起我母親的話:「萬一他打你,不要還手,不然,說出去總是你的錯。」所以也沒有想抵抗。他上樓去了,我立起來走到浴室裡照鏡子,看我身上的傷,臉上的紅指印,預備立刻報巡捕房去。走到大門口,被看門的巡警攔住了說:「門鎖著呢,鑰匙在老爺那兒。」我試著撒潑,叫鬧踢門,企圖引起鐵門外崗警的注意,但是不行,撒潑不是容易的事。我回到家裡來,我父親又炸了,把一隻大花瓶向我頭上擲來,稍微歪了一歪,飛了一房的碎瓷。他走了之後,何干向我哭,說:「你怎麼會弄到這樣的呢?」我這時候才覺得滿腔冤屈,氣湧如山地哭起來,抱著她哭了許久。然而她心裡是怪我的,因為愛惜我,她替我膽小,怕我得罪了父親,要苦一輩子;恐懼使她變得冷而硬。我獨自在樓下的一間空房裡哭了一整天,晚上就在紅木炕床上睡了。

  第二天,我姑姑來說情,我後母一見她便冷笑:「是來捉鴉片的麼?」不等她開口我父親便從煙鋪上跳起來劈頭打去,把姑姑也打傷了,進了醫院,沒有去報捕房,因為太丟我們家的面子」

  我父親揚言說要用手槍打死我。我暫時被監禁在空房裡,我生在裡面的這座房屋忽然變成生疏的了,像月光底下的,黑影中現出青自的粉牆,片面的,癲狂的。

  Beverley Nichols①有一句詩關於狂人的半明半昧:「在你的心中睡著月亮光,」我讀到它就想到我們家樓板上的藍色的月光,那靜靜的殺機。

  ①Beverley Nichols,通譯貝弗利·尼科爾期(1898-1983),英國作家。著有小說《序曲》、《自我》、《無情的時刻》,自傳《二十五周歲》、《父親的形象》等。

  我也知道我父親決不能把我弄死,不過關幾年,等我放出來的時候已經不是我了。數星期內我已經老了許多年。我把手緊緊捏著陽臺上的木欄杆,仿佛木頭上可以榨出水來。頭上是赫赫的藍天,那時候的天是有聲音的,因為滿天的飛機。我希望有個炸彈掉在我們家,就同他們死在一起我也願意。何干怕我逃走,再三叮囑:「千萬不可以走出這扇門呀!出去了就回不來了。」然而我還是想了許多脫逃的計劃,《三劍客》、《基度山恩仇記》一齊到腦子裡來了。記得最清楚的是《九尾龜》①裡章秋谷的朋友有個戀人,用被單結成了繩子,從窗戶裡縋了出來。我這裡沒有臨街的窗,惟有從花園裡翻牆頭出去。靠牆倒有一個鵝棚可以踏腳,但是更深人靜的時候,驚動兩隻鵝,叫將起來,如何是好?

  ①《九尾龜》是近代作家張春帆(漱石山房)所著的狎邪小說。

  花園裡養著吸狐追人啄人的大白鵝,唯一的樹木是高大的白玉蘭,開著極大的花,像污穢的白手帕,又像廢紙,拋在那裡,被遺忘了,大白花一年開到頭。從來沒有那樣邀遏喪氣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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