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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語(2)


  松子糖裝在金耳的小花瓷罐裡。旁邊有黃紅的蟠桃式瓷缸,裡面是痱子粉。下午的陽光照到那磨白了的舊梳粧檯上。有一次張於買了個柿子放在抽屜裡,因為太生了,先收在那裡。隔兩天我就去開拍屜看看,漸漸疑心張於是否忘了它的存在,然而不能問她,由於一種奇異的自尊心。日子久了,柿子爛成一胞水。我十分惋惜,所以至今還記得。

  最初的家裡沒有我母親這個人,也不感到任何缺陷,因為她很早就不在那裡了。有她的時候,我記得每天早上女傭把我抱到她床上去,是銅床,我爬在方格子青錦被上,跟著她不知所云地背唐詩。她才醒過來總是不甚快樂的,和我玩了許久方才高興起來。我開始認字塊,就是憂在床邊上,每天下午認兩個字之後,可以吃兩塊綠豆糕。

  後來我父親在外面娶了姨奶奶,他要帶我到小公館去玩.抱著我走到後門口,我一定不肯去,拼命扳住了門,雙腳亂踢,他氣得把我橫過來打了幾下,終於抱去了。到了那邊,我又很隨和地吃了許多糖。小公館裡有紅木家具,雲母石心子的雕花圓桌上放著高腳銀碟子,而且姨奶奶敷衍得我很好。

  我母親和我姑姑一同出洋去,上船的那天她伏在竹床上痛哭,綠衣綠裙上面釘有抽搐發光的小片子。傭人幾次來催說已經到了時候了,她像是沒聽見,他們不敢開口了,把我推土前去,叫我說:「嬸嬸,時候不早了。」(我算是過繼給另一房的,所以稱叔叔嬸嬸。)她不理我,只是哭。她睡在那裡像船艙的玻璃上反映的海,綠色的小薄片,然而有海洋的無窮盡的顛簸悲慟。

  我站在竹床前面看著她,有點手足無措,他們又沒有教給我別的話,幸而傭人把我牽走了。

  母親去了之後,姨奶奶搬了進來。家裡很熱鬧,時常有宴會,叫條子。我躲在簾子背後偷看,尤其注意同坐在一張沙發椅上的十六七歲的兩姊妹,打著前劉海,穿著一樣的玉色襖褲,雪白的偎倚著,像生在一起似的。

  姨奶奶不喜歡我弟弟,因此一力抬舉我,每天晚上帶我到起士林去看跳舞。我坐在桌子邊,面前的蛋糕上的白奶油高齊眉毛,然而我把那一塊全吃了,在那微紅的黃昏裡漸漸盹著,照例到三四點鐘,背在傭人背上回家。

  家裡給弟弟和我請了先生,是私塾制度,一天讀到晚,在傍晚的窗前搖擺著身子。讀到「大王事獯于」,把它改為「太王嗜熏魚」方才記住了。那一個時期,我時常為了背不出書面煩惱,大約是因為年初一早上哭過了,所以一年哭到頭。——中初一我預先囑咐阿媽天明就叫我起來看他們迎新年,誰知他們怕我熬夜辛苦了,讓我多睡一會,醒來時鞭炮已經放過了。我覺得一切的繁華熱鬧都已經成了過去,我沒有份了,躺在床上哭了又哭,不肯起來,最後被拉了起來,坐在小籐椅上,人家替我穿上新鞋的時候,還是哭——即使穿上新鞋也趕不上了。

  姨奶奶住在樓下一間陰暗雜亂的大房裡,我難得進去,立在父親煙炕前背書。姨奶奶也識字,教她自己的一個侄兒讀「池中魚,游來遊去」,忽意打他,他的一張臉常常腫得眼睛都睜不開,她把我父親也打了,用痰盂砸破他的頭。於是族裡有人出面說話,逼著她走路。我坐在樓上的窗臺上,看見大門裡緩緩出來兩輛榻車,都是她帶走的銀器家什。僕人們都說:「這下子好了!」

  我八歲那年到上海來,坐船經過黑水洋綠水洋,仿佛的確是黑的漆黑,綠的碧綠,雖然從來沒在書裡看到海的劄贊,也有一種快心的感覺。睡在船艙裡讀著早已讀過多次的《西遊記》,《西遊記》裡只有高山與紅熱的塵沙。

  到上海,坐在馬車上,我是非常挎氣而快樂的,粉紅底子的洋紗衫褲上飛著藍蝴蝶。我們住著很小的石庫門房子。紅油板壁。對於我,那也是有一種緊緊的殊紅的快樂。

  然而我父親那時候打了過度的嗎啡針,離死很近了。他獨自坐在陽臺上,頭上搭一塊濕手巾,兩目直視,搪前掛下了中筋繩索那樣的粗而白的雨。嘩嘩下著雨,聽不清楚他嘴裡喃喃說些什麼,我很害怕了。

  女傭告訴我應當高興,母親要回來了。母親回來的那一天我吵著要穿上我認為最俏皮的小紅襖,可是她看見我第一句話就說:「怎麼給她穿這樣小的衣服?」不久我就做了新衣,一切都不同了。我父親痛悔前非,被送到醫院裡去。我們搬到一所花園洋房裡,有狗,有花,有童話書,家裡陡然添了許多蘊藉華美的親戚朋友。我母親和一個胖伯母並坐在鋼琴凳上模仿一出電影裡的戀愛表演,我坐在地上看著,大笑起來,在狼皮褥子上滾來滾去。

  我寫信給天津的一個玩伴,描寫我們的新屋,寫了三張信紙,還畫了圖樣。沒得到回信——那樣的粗俗的誇耀,任是誰也要討厭吧?家裡的一切我都認為是美的項巔。藍椅套配著舊的玫瑰紅地毯,其實是不甚諧和的,然而我喜歡它,連帶的也喜歡英國了,因為英格蘭三個宇使我想起藍天下的小紅房子,而法蘭西是微雨的青色,像浴室的瓷磚,沾著生髮油的香,母親告訴我英國是常常下雨的,法國是晴朗的,可是我沒法矯正我最初的印象。

  我母親還告訴我畫圖的背景最得避忌紅色,背景看上去應當有相當的距離,紅的背景總覺得近在眼前。但是我和弟弟的臥室牆壁就是那沒有距離的橙紅色,是我選擇的,而且我畫小人也喜歡繪畫上紅的牆,溫暖而親近。

  畫圖之外我還彈鋼琴,學英文,大約生平只有這一個時期是具有洋式淑女的風度的。此外還充滿了優裕的感傷,看到書裡夾的一朵花,聽我母親說起它的歷史,竟掉下淚來。我母親見了就向我弟弟說:「你看婉嬸不是為了吃不到糖而哭的!」我被誇獎著,一高興,眼淚也幹了,很不好意思。

  《小說月報》上正登著老舍的《二馬》,雜誌每月寄到了,我母親坐在抽水馬桶上看,一面笑,一面讀出來,我靠在門框上策。所以到現在我還是喜歡《二馬》,雖然老舍後來的《離婚》、《火車》全比《二馬》好得多。

  我父親把病治好之後,又反悔起來,不拿出生活費,要我母親貼錢,想把她的錢逼光了,那時她要走也走不掉了。他們劇烈地爭吵著,嚇慌了的僕人們把小孩拉了出去,叫我們乖一點,少管閒事。我和弟弟在陽臺上靜靜騎著三輪的小腳踏車,兩人都不做聲,晚春的陽臺上,接著綠竹簾子,滿地密條的陽光。

  父母終於協議離婚。妨姑和父親一向也是意見不合的,因此和我母親一同搬走了,父親移家到一所弄堂房於裡。(我父親對「衣食住」向來都不考究,單只注意到「行」,惟有在汽車上捨得花點錢。)他們的離婚,雖然沒有徵求我的意見,我是表示贊成的,心裡自然也調張,因為那紅的藍的家無法維持下去了。幸而條約上寫明瞭我可以常去看母親。在她的公寓裡第一次見到生在地上的瓷磚浴盆和煤氣爐子,我非常高興,覺得安慰了。

  不久我母親動身到法國去,我在學校裡住讀,她來看我,我沒有任何惜別的表示,她也像是很高興,事情可以這樣光滑無痕跡地度過,一點麻煩也沒有,可是我知道她在那裡想:「下一代的人,心真狠呀!」一直等她出了校門,我在校園裡隔著高大的松杉遠遠望著那關閉了的紅鐵門,還是摸然,但漸漸地覺到這種情形下眼淚的需要,於是眼淚來了,在寒風中大聲抽噎著,哭給自己看。

  母親走了,但是姑姑的家裡留有母親的空氣,纖靈的七巧板桌子,輕柔的顏色,有些我所不大明白的可愛的人來來去去。我所知道的最好的一切,不論是精神上還是物質上的,都在這裡了。因此對於我,精神上與物質上的善,向來是打成一片的,不是像一般青年所想的那樣靈肉對立,時時要起衝突,需要痛苦的犧牲。

  另一方面有我父親的家,那裡什麼我都看不起,鴉片,教我弟弟做《漢高祖論》的老先生,章回小說,懶洋洋灰撲撲地活下去。像拜火教的被斯人,我把世界強行分作兩半,光明與黑暗,善與惡,神與魔。屬￿我父親這一邊的必定是不好的,雖然有時候我也喜歡。我喜歡鴉片的雲霧,霧一樣的陽光,屋裡亂攤著小報 (直到現在,大疊的小報仍然給我一種回家的感覺),看著小報,和我父親談談親戚間的笑話——我知道他是寂寞的,在寂寞的時候他喜歡我。父親的房間裡永遠是下午,在那裡坐久了便覺得沉下去,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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