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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女人(2)


  凡是說「女人怎樣怎樣」的話,多半是俏皮話。單圖俏皮,意義的正確上不免要打個折扣,因為各人有各人的脾氣,如何能夠一概而論?但是比較上女人是可以一概而論的,因為天下人風俗習慣職業環境各不相同,而女人大半總是在戶內持家看孩子,傳統的生活典型既然只有一種,個人的習性雖不同也有限。因此,籠統地說「女人怎樣怎樣」,比說「男人怎樣怎樣」要有把握些。

  記得我們學校裡有過一個非正式的辯論會,一經涉及男亥問題,大家全都忘了原先的題目是什麼,單單集中在這一點上,七嘴八舌,嬉笑怒駡,空氣異常熱烈。有一位女士以老新黨的口吻佩佩談到男子如何不公平,如何欺淩女子——這柔脆的,感情豐富的動物,利用她的情感來拘禁她,逼迫她作玩物,在生存競爭上女子之所以占下風全是因為機會不均等……在男女的論戰中,女人永遠是來這麼一套。當時我忍不住要駁她,倒不是因為我專門喜歡做偏鋒文章,實在是聽厭了這一切。一九三〇年間女學生們人手一冊的《玲瓏》雜誌就是一面傳授影星美容秘訣一面教導「美」了「容」的女子怎樣嚴密防範男子的進攻,因為男子都是「心存不良」的,談戀愛固然危險,便結婚也危險,因為結婚是戀愛的墳墓……

  女人這些話我們耳熟能詳,男人的話我們也聽得太多了,無非罵女子十惡不赦,罄竹難書,惟為民族生存計,不能趕盡殺絕。

  兩方面各執一詞,表面上看來未嘗不是公有公理,婆有婆理。女人的確是小性兒,矯情,作偽,眼光如豆,狐媚子,(正經女人雖然痛恨蕩婦,其實若有機會扮個妖婦的角色的話,沒有一個不躍躍欲試的。)聰明的女人對於這些批評並不加辯護,可是返本歸原,歸罪於男子。在上古時代,女人因為體力不濟,屈服在男子的拳頭下,幾千年來始終受支配,因為適應環境,養成了所謂妄婦之道。女子的劣根性是男子一手造成的,男子還抱怨些什麼呢?

  女人的缺點全是環境所致,然則近代和男子一般受了高等教育的女人何以常常使人失望,像她的祖母一樣地多心,鬧彆扭呢?當然,幾千年的積習,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改掉的,只消假以時日……

  可是把一切都怪在男子身上,也不是徹底的答覆,似乎有不負責任的嫌疑。「不負責」也是男子久慣加在女人身上的一個形容詞。《貓》的作者說。

  有一位名高望重的教授曾經告訴我一打的理由,為什麼我不應當把女人看得太嚴重。這一直使我煩惱著,因為她們總把自己看得很嚴重,最恨人家把她們當做甜蜜的,不負責任的小東西。假如像這位教授說的,不應當把她們看得太嚴重,而她們自己又不抄心做「甜蜜的,不負責任的小東西」,那到底該怎樣呢?

  她們要人家把她們看得很嚴重,但是她們做下點嚴重的錯事的時候,她們又希望你說「她不過是個不負責任的小東西。」

  女人當初之所以被征服,成為父系宗法社會的奴隸。是因為體力比不上男子。但是男子的體力也比不上豺狼虎豹,何以在物竟天擇的過程中不曾為禽獸所屈服呢?可見得單怪別人是不行的。

  名小說家愛爾德斯·赫胥黎①在《針鋒相對》一書中說:「是何等樣人,就會遇見何等樣事。」《針鋒相對》裡面寫一個年輕妻子瑪格麗,她是一個討打的,天生的可憐人。她丈夫本是一個相當馴良的丈夫,然而到底不得不辜負了她,和一個交際花發生了關係。瑪格麗終於成為呼天搶地的傷心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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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愛爾德斯·郝胃黎,通譯奧爾德斯·赫胥黎(Aldous Huxley,1894-1963),英國作家,晚年入籍美國。

  誠然,社會的進展是大得不可思議的,非個人所能控制,身當其沖者根本不知其所以然。但是追溯到某一階段,總免不了有些主動的成分在內。像目前世界大局,人類逐步進化到競爭劇烈的機械化商業文明,造成了非打不可的局面,雖然奔走呼號鬧著「不要打,打不得」,也還是惶惑地一個個被牽進去了。的確是沒有法子,但也不能說是不怪人類自己。

  有人說,男子統治世界,成績很糟,不如讓位給女人,准可以一新耳目。這話乍聽很像是病急亂投醫。如果是君主政治,武則天是個英主,庸太宗也是個英主,碰上個把好皇帝,不拘男女,一樣天下太平。君主政治的毛病就在好皇帝太難得。若是民主政治呢,大多數的女人的自治能力水準較男子更低。而且國際間鬧是非,本來就有點像老媽子吵架,再換了貨真價實的女人,更是不堪設想。

  叫女人來治國平天下,雖然是「做戲無法,請個菩薩」,這荒唐的建議卻也有它的科學上的根據。曾經有人預言,這一次世界大戰如果摧毀我們的文明到不能恢復原狀的地步,下一期的新生的文化將要著落在黑種人身上,因為黃白種人在過去已經各有建樹,唯有黑種人天真未鑿,精力未耗,未來的大時代裡恐怕要輪到他們來做主角。說這樣話的,並非故作驚人之論。高度的文明,高度的訓練與壓抑,的確足以所傷元氣。女人常常被斥為野蠻,原始性。人類馴服了飛禽走獸,獨獨不能徹底馴服女人。幾千年來女人始終處於教化之外,焉知她們不在那裡培養元氣,徐圖大舉?

  女權社會有一樣好處——女人比男人較富於擇偶的常識,這一點雖然不是什麼高深的學問,卻與人類前途的休戚大大有關。男子挑選妻房,純粹以貌取人。面貌體格在優生學上也是不可不講究的。女人擇夫,何嘗不留心到相貌,只是不似男子那麼偏頗,同時也注意到智慧健康談吐風度自給的力量等項,相貌倒列在次要。有人說現今社會的癥結全在男子之不會挑揀老婆,以至於兒女沒有家教,子孫每況愈下。那是過甚其詞,可是這一點我們得承認,非得要所有的婚姻全由女子主動,我們才有希望產生一種超人的民族。

  「超人」這名詞,自經尼采提出,常常有人引用,在尼采之前,古代寓言中也可以發現同類的理想。說也奇怪,我們想像中的超人永遠是個男人。為什麼呢?大約是因為超人的文明是較我們的文明更進一步的造就,而我們的文明是男子的文明。還有一層:超人是純粹理想的結晶,而「超等女人」則不難於實際中求得。在任何文化階段中,女人還是女人。男子偏於某一方面的發展,而女人是最普遍的,基本的,代表四季循環,土地,生老病死,飲食繁殖。女人把人類飛越太空的靈智拴在踏實的根樁上。

  即在此時此地我們也可以找到完美的女人。完美的男人就稀有,因為我們根本不知道怎樣的男子可以算做完美。功利主義者有他們的理想,老莊的信徒有他們的理想,國社黨員也有他們的理想。似乎他們各有各的不足處——那是我們對於「完美的男子」期望過深的緣故。

  女人的活動範圍有限,所以完美的女人比完美的男人更完美。同時,一個壞女人往往比一個壞男人壞得更徹底。事實是如此。有些生意人完全不顧商業道德而私生活無懈可擊。反之,對女人沒良心的人盡有在他方面認真盡職的。而一個惡毒的女人就惡得無孔不入。

  超人是男性的,神卻帶有女性的成分,超人與神不同。超人是進取的,是一種生存的目標。神是廣大的同情,慈悲,瞭解,安息。像大部分所謂知識份子一樣。我也是很願意相信宗教而不能夠相信,如果有這麼一天我獲得了信仰,大約信的就是奧涅爾①《大神勃朗》一劇中的地母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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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奧涅爾,通譯奧尼樂(Eugene O'Neill,1888-1953),美國戲劇家,1936年獲諾貝爾文學獎。

  《大神勃朗》是我所知道的感人最深的一齣戲。讀了又讀,讀到第三四遍還使人心酸淚落。奧涅爾以印象派筆法勾出的「地母」是一個妓女,「一個強壯、安靜、肉感,黃頭髮的女人,二十歲左右,皮膚鮮潔健康,乳房豐滿,胯骨寬大。她的動作遲慢,踏實,懶洋洋地像一頭獸。她的大眼睛像做夢一般反映出深沉的天性的騷動。她嚼著口香糖,像一條神聖的牛,忘卻了時間,有它自身的永生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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