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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教會學校的學生,正在容易受影響的年齡,慣於把讚美詩與教堂和莊嚴、紀律、青春的理想聯繫在一起,這態度可以一直保持到成年之後,即使他們始終沒受洗禮。年輕的革命者仇視著固有的宗教,倒不反對基督教,因為跟著它來的是醫院、化學實驗室。

  「人海慈航」影片裡有一夫一妻,丈夫在交易所裡浪擲錢財精力,而妻子做醫生為人群服務,空下來還陪著小孩喜孜孜在地窖裡從事化學試驗。「人海慈航」是唯一的一出中國電影,這樣不斷地賢德下去,賢德到二十分鐘以上。普通電影裡的善只是匆匆一瞥,當作黑暗面的對照。

  在古中國,一切肯定的善都是從人的關係裡得來的。孔教政府的最高理想不過是足夠的食糧與治安,使親情友誼得以和諧地發揮下去。近代的中國人突然悟到家庭是封建餘孽,父親是專制魔王,母親是好意的傻子,時髦的妻是玩物,鄉氣的妻是祭桌上的肉。一切基本關係經過這許多攻擊,中國人像西方人一樣地變得局促多疑了。而這對於中國人是格外痛苦的,因為他們除了人的關係之外沒有別的信仰。

  所以也難怪現代的中國人描寫善的時候如此感到困難。小說戲劇做到男女主角出了迷津,走向光明去,即刻就完了——任是批評家怎麼鞭笞責駡,也不得不完。

  因為生活本身不夠好的,現在我們要在生活之外另有個生活的目標。去年新聞報上就有個前進的基督徒這樣可憐地說了:就算是利用基督教為工具,問他們借一個目標來也好。

  但是基督教在中國也有它不可忽視的弱點。基督教感謝上帝在七天之內(或是經過億萬年的進化程序)為我們創造了宇宙。中國人則說是盤古開天闢地,但這沒有多大關係——中國人僅僅上溯到第五代,五代之上的先人在祭祖的筵席上就沒有他們的份。因為中國人對於親疏的細緻區別,雖然講究宗譜,卻不大關心到生命最初的泉源。第一愛父母,輪到父母的遠代祖先的創造者,那愛當然是沖淡又沖淡了。

  受過教育的中國人認為達爾文一定是對的,既然他有歐洲學術中心的擁護,假使一旦消息傳來,他的理論被證實是錯的,中國人立刻毫無痛苦地放棄了它。他們從來沒認真把猴子當祖宗,況且這一切都發生在時間的黎明之前。世界開始的時候,黃帝統治著與我們一般無二,只有比我們文明些的人民。中國人臆想中的歷史是一段悠長平均的退化,而不是進化,所以他們評論聖賢,也以時代先後為標準,地位越古越高。

  對於生命的起源既不感興趣,而世界末日又是不能想像的。歐洲黑暗時代,末日審判的畫面在大眾的幻想中是鮮明親切的,也許因為羅馬帝國的崩潰,神經上受到打擊,都以為世界末日將在紀元一〇〇〇年來到。中國在發展過程中沒有經過這樣斷然的摧折,因此中國人覺得歷史走的是竹節運,一截太平日子間著一劫,直到永遠。

  中國宗教衡人的標準向來是行為而不是信仰,因為社會上最高級的份子幾乎全是不信教的,同時因為刑罰不甚重而賞額不甚動人,信徒多半採取消極態度,只求避免責罰。中國人積習相沿,對於責任總是一味地設法推卸;出於他們意料之外,基督教獻給他們一隻「贖罪的羔羊」,無代價地負擔一切責任,你只要相信就行了。這樣,慣于討價還價的中國人反倒大大地動了疑。

  但是中國人信基督教最大的困難還是:它所描畫的來生不是中國人所要的。較舊式的耶教天堂,在裡面無休無歇彈著金的豎琴,歌頌上天之德,那個我們且不去說它。較前進的理想,把地球看作一個道德的操場,讓我們在這裡經過訓練之後,到另一個渺茫的世界裡去大獻身手,對於自滿的、保守性的中國人,一向視人生為宇宙的中心的,這也不能被接受。至於說人生是大我的潮流裡一個暫時的泡沫,這樣無個性的永生也沒多大意思。基督教給我們很少的安慰,所以本土的傳說,對抗著新舊耶教的高壓傳教,還是站得住腳,雖然它沒有反攻,沒有大量資本的支持,沒有宣傳文學,優美和平的佈景,連一本經書都沒有——佛經極少人懂,等於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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