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餘韻 | 上頁 下頁


  十八

  當下陶媽定了定神,便走過去把房門一推,電燈一開,果然看見小艾伏在床上,她那哭聲卻已經停止了,只是不免還有些息息率率的,發出那抽噎的聲音。陶媽高聲道:「小艾!睡得發胡塗啦?太太她們就要回來了,還不起來!」正說著,劉媽已經在走廊那一頭遙遙向她叫喚著:「回來了回來了!」陶媽便又向小艾吆喝了一聲:「太太回來了,還不起來!」因匆匆的回身向上房走去。

  五太太看了戲回來,便跟著憶妃一同到她房裡去了。陶媽便也跟著到憶妃房裡去伺候著,幫著五太太把一件灰背領子黑絲絨斗篷脫了下來,搭在自己手臂上,當時便說了一聲:「老爺已經睡了。」五太太和憶妃聽見這話,卻是不約而同的都向床上看了一眼,床上並沒有人。原來是睡在那邊房裡。大家都覺得很出意料之外,憶妃心裡自然是有點不痛快,便道:「老爺什麼時候回來的?這麼早倒已經睡了?」陶媽道:「老爺回來我都沒聽見。」五太太倒有點不好意思起來,本來到憶妃這裡來也沒打算久坐的,這時候倒不便馬上就走了,因搭訕著向陶媽笑道:「餓了!那火腿粥熬好了沒有?拿到這兒來吃,揀點泡菜來。」又向憶妃笑道:「你也吃點兒吧?」陶媽便到廚下去,把那一鍋火腿粥和兩樣下粥的菜用一隻託盤端了來,這裡憶妃的女傭已經擺上了碗筷,兩人對坐著,吃過了粥,又閒談了一會,五太太方才回房去了。

  陶媽和劉媽都進房來伺候著,劉媽拎了水來預備五太太洗臉,雖然都是悄悄的踮著腳走路,依舊把景藩驚醒了,睜開眼來看了看。五太太笑道:「你醒了?今天怎麼睡得這麼早?」她倒有點擔心起來,想著他不要是病了。

  十九

  景藩也沒說什麼。五太太道:「有火腿粥挺好的,你要吃不要?」景藩隔了一會兒,方才懶洋洋的應了聲:「吃點兒也好。」五太太一回頭,忽然看見小艾來了,挨著房門站著,並沒有進來。五太太不由得生起氣來道:「回來這半天怎麼看不見你影子?淨讓陶媽在這兒做事,你就不管了?」但是當著景藩,她向來不肯十分怎樣責駡傭人的,免得好像顯著她太兇悍了,失去了閨秀的風度,因此就這樣說了兩聲,也就算了,只道:「你去!去把粥拿來給老爺吃!」

  小艾灰白著臉色,一聲也沒言語,自出去了。然後她手裡拿著一隻託盤,端了一碗粥進來,向床前走去,低著眼皮並不去看他,但是心裡就像滾水煎熬一樣,她真恨極了,恨不得能夠立刻吐出一口血來噴到他臉上去。她一步步的走近前來,把那託盤放下,擱在枕邊,景藩歪著身子躺著,便挑起一匙子來送到嘴裡去。他那眼光無意之間射到她臉上來,卻是冷冷的,就像是不認識她一樣。對於小艾,卻又是一種刺激,就彷佛憑空給人打了個耳刮子,心裡說不出來的難受,雖然自己也不解是為什麼緣故。

  還剩下大半碗粥,景藩便放下匙子,把那託盤一推,自睡下了。五太太便道:「給老爺打個手巾把子來。」小艾擦了個手巾把子遞過去,這天冷,從廚房裡提來的熱水冷得很快,從壺裡倒到臉盆裡,已經不是太熱了。景藩接過毛巾,只說了一聲:「一點也不燙!」便隨手一扔,那毛巾便落在地下。五太太皺著眉向小艾說道:「你這人這麼沒有記性!要燙一點的!」見她仍舊呆呆的樣子,便又提醒她道:「不會把熱水瓶裡的開水倒上一點麼?」

  二十

  小艾把臉盆裡的水倒了,再倒上些熱水瓶裡的水,她那生著凍瘡的紅腫的手插到那開水裡面,在一陣麻辣之後,雖然也感覺到有些疼痛,心裡只是恍恍惚惚的,彷佛她自己是另外一個人。五太太把那熱手巾把子接了過去,親自遞給景藩,小艾便把臉盆端了出去,粥碗和託盤也拿了出去,掩上房門,五太太自去收拾安寢不提。

  沒有幾天就過年了,景藩在正月裡照例總是大賭,一開了頭似乎就賭興日益濃厚,接連一個月賭下來,輸得昏天黑地。一直到二三月裡,他們也還是常常有豪賭的場面。有一天家裡來了客,在憶妃這邊打牌,景藩因為前一天晚上推牌九熬了夜,要想補一個中覺,嫌這邊屋裡吵嚷得太厲害,便說到五太太那邊去睡去。五太太正坐在桌上打牌,陶媽也在旁邊伺候著,五太太便別過頭來和她說了一聲,叫她跟了去給他把窗簾放下來。陶媽先是說:「小艾在那兒呢。」後來也就去了。還沒走到五太太房門口,卻看見小艾從裡面直奔出來,剛巧正撞到她身上,彷佛很窘似的,也沒顧到和她說什麼,就這麼跑了。陶媽見這情形,也就明白了幾分,當時就沒有敢進去,恐怕老爺正在那裡生氣,不犯著去碰在他氣頭上。

  她心裡忖度著,便向後面走去,劉媽在後面小院子裡洗衣裳,陶媽忍不住就把剛才那樁事情說給她聽,不過被陶媽一說,就好像小艾是因為聽見她來了,所以跑了。劉媽怔了一會兒,便道:「噯呀,這兩天小艾怎麼吃了東西就要吐,不要是害喜吧?……我們這個老爺倒也說不定。」

  兩人只是私下裡議論著,陶媽和憶妃那邊的傭人向來是一句話也不多說的,但是劉媽恐怕比較嘴敞,這句話也不知怎麼,很快的就傳到那邊去了,那邊自然有人獻殷勤,去告訴了憶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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