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餘韻 | 上頁 下頁


  十五

  家裡就剩下小艾一個人,陶媽臨走丟下話來,叫她把五太太房裡的爐子封上。她捧了大畚箕煤進去,把火爐裡的灰出乾淨了,然後加滿了碎煤,把五太太的床也鋪好了。她只要是一個人的時候,總是很愉快的,房間裡靜悄悄的,只聽見鐘擺的滴答,她幾乎可以想像這是她自己的家,她在替自己工作。

  快過年了,桌上的一盆水仙花照例每一枝都要裹上紅紙。她拿起剪刀,把紅紙剪出來,匝在水仙花梗子上,再用一點漿糊黏上。房間裡的燈光很暗,這城市的電燈永遠電力不足,是一種昏昏的紅黃色。窗外的西北風嗚嗚吼著,那雕花的窗櫺吹得格格的響。

  景藩回來了。他本來散了席出來,就和兩個朋友到他相熟的一個姑娘那裡去坐坐,不知怎麼一來,把他給得罪了,他相信她一定有一個小白臉在那邊房裡,賭氣馬上就走了,坐了汽車無情無緒的回到家裡來。走進院門,走廊上點著燈,一看上房卻是漆黑的,這才想起來,憶妃和五太太去聽戲去了,想必老媽子們全都跑哪兒賭錢去了,他越發添了幾分焦躁。五太太這邊他向來不大來的,看看這邊有一間房裡窗紙上卻透出黃黃的燈光,景藩便踱了過來,把那棉門簾一掀。小艾吃了一驚,聲音很低微的說了聲:「老爺回來了。」景藩道:「人都上哪兒去了?怎麼太太去聽戲去了,這些人就跑得沒有影子了!」小艾道:「我去叫陶媽去。」景藩卻皺著盾道:「不用了——這爐子滅了?怎麼這屋裡這樣冷?」小艾忙把那火爐上的門打開了,讓那火燒得旺些,又拿起火鉗戳了戳。

  十六

  她低著頭撥火,她那剪得很短的頭髮便披到腮頰上來,頭髮上夾著一隻假琺瑯的薄片別針,是一隻翠藍色的小鳳凰。景藩偶爾向她看了一眼,不覺心中一動。他倒挽著一雙手,在火爐旁邊前前後後踱了幾步,便在床上坐下了,說了聲:「拿牙籤來。」他接過牙籤,低著頭努著嘴很用心的剔著牙,一雙眼卻只管盯著她看著。小艾覺得他那眼睛裡的神氣很奇怪,不由得心裡突突的跳了起來,跟著就脹紅了臉。可是一方面又覺得她這樣模糊的恐懼是沒有理由的,她從來也不想著自己長得好看,從來也沒有人跟她說過。而且老爺是一向對她很凶的,今天下午也還打過她。

  景藩抬起胳膊來半伸了個懶腰,人向後一仰,便倒在床上,道:「來給我把鞋脫了。」他橫躺在那燈影裡,青白色的臉上微微浮著一層油光,像蠟似的。嘴黑洞洞的張著,在那裡剔牙。小艾手扶著椅背站在一張椅子背後,似乎躊躇了一會,然後她很突然的快步走了過來,蹲下來替他脫鞋。他那瘦長的腳穿著雪青的絲襪,腳底冰冷的,略有點潮濕。他忽然問道:「你幾歲了?」小艾沒有作聲。景藩微笑道:「怎麼不說話?唔?……幹嗎看見我總是這樣怕?」小艾依舊沒說什麼,站直了身子,便向房門口走去。景藩望著她卻笑了,然後忽然換了一種聲氣很沉重的說道:「去給我倒杯茶來!」小艾站住了腳,但是並沒有掉過身來,自走到五斗櫥前面,在託盤裡拿起一隻茶杯,對上一些茶鹵,再沖上開水送了過來,擱在床前的一張茶几上。景藩卻伸著手道:「咦?拿來給我!」小艾只得送到他跟前,他不去接茶,倒把她的手一拉,茶都潑在褥子上了。

  十七

  她在驚惶和混亂中仍舊不能忘記這是專門給老爺喝茶的一隻外國磁茶杯,砸了簡直不得了,她兩隻手都去護著那茶杯,一面和他掙扎著。景藩氣咻咻的吃吃笑了起來。

  燈光是黯淡的紅黃色。

  一到了將近午夜的時候,電力足了,電燈便大放光明起來,房間裡照得雪亮的,卻是靜悄悄的聲息毫無。陶媽推開房門向裡面張望了一下,見景藩睡熟在床上,帳子沒有放下來,她心裡想他今天倒早,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回來的。她輕輕的掩上了門,自退了出去,估量著五太太也就快要回來了,得要到廚房裡去看看那火腿粥燉得怎樣了,她們看了戲回來要吃消夜的。

  廚房離開上房很遠,陶媽沿著那長廊一路走過去,只見前前後後的房屋都是黑洞洞的,那些別的女傭都還在隔壁看人家做佛事,沒有回來,陶媽是先回來了一步。她兩手抄在棉襖底下,縮著脖子快步走著,一陣寒風吹過來,身上就像是一絲不掛沒穿衣裳似的,索索的抖起來。院子裡沉沉的,遠遠聽見隔壁的和尚念經,那波顫的喃喃音調,夾雜著神秘的印度語,高音與低音唱和著一起一落,叮呀呀敲著盤鈴鼓鈸,那音樂彷佛把半邊天空都籠罩住了,聽著只覺得惘惘的,有一種奇異的哀愁。陶媽這時候不知怎麼一來,忽然想起隔壁新死了人。這樣一想,正是有一點害怕,卻聽見一陣嗚嗚咽咽的聲音,彷佛有人在那黑暗中哭泣,不禁毛髮皆豎。越是害怕,倒越是不敢停留下來,壯著膽子筆直的向前走去,再走了幾步,這就聽出來了,那聲音是從她們住的那間對廂房裡發出來的,這沒有別人,一定是小艾在那裡睡覺魘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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