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小團圓 | 上頁 下頁
七一


  那次帶她到淺水灣海灘上,也許就是想讓她有點知道,免得突然發現了受不了。

  她並沒想到蕊秋以為她還錢是要跟她斷絕關係,但是這樣相持下去,她漸漸也有點覺得不拿她的錢是要保留一份感情在這裡。

  「不拿也就是這樣,別的沒有了。」她心裡說。

  反正只要恭順的聽著,總不能說她無禮。她向大鏡子裡望瞭望,檢查一下自己的臉色。在這一剎那問,她對她空蒙的眼睛、纖柔的鼻子、粉紅菱形的嘴、長圓的臉蛋完全滿意。九年不見,她慶倖她還是九年前那個人。

  蕊秋似乎收了淚。沉默持續到一個地步,可以認為談話結束了。九莉悄悄的站起來走了出去。

  到了自己房裡,已經黃昏了,忽然覺得光線灰暗異常,連忙開燈。

  時間是站在她這邊的。勝之不武。

  「反正你自己將來也沒有好下場,」她對自己說。

  後來她告訴楚娣:「我還二嬸錢,二嬸一定不要。」

  楚娣非常不滿。「怎麼會不要呢?」

  「二嬸哭了。」底下九莉用英文說:「鬧了一場。可怕。」沒告訴她說了些什麼。讓她少感到幻滅些。

  ※ ※ ※

  楚娣也沒問。默然了一會,方道:「錢總要還她的。」

  「一定不要嚜,我實在沒辦法。」心裡想難道硬掗給她。其實當時也想到過,但是非常怕像給老媽子賞錢一樣打架似的。如果碰到她母親的手——她忘了小時候那次牽她的手過街的事,不知道為什麼那麼怕碰那手上的手指,橫七豎八一把細竹管子。

  在飯桌上九莉總是雲裡霧裡,把自己這人「淡出」了。永遠是午餐,蕊秋幾乎從來不在家裡吃晚飯。

  蕊秋彷佛在說長統靴裡發現一條蛇的故事,雖然是對楚娣說的,見九莉分明不在聽,也生氣起來,草草結束道:「我講的這些事你們也沒有興趣。」

  但是有一天又在講昨天做的一個夢。以前楚娣曾經向九莉笑著抱怨:「二嬸看了電影非要講給人聽,還有早上起來非要告訴人做了什麼夢。」

  「小莉反正是板板的,……」九莉只聽見這一句,嚇了一跳。她怎麼會跑到她母親夢裡去了?好像誤入禁地。

  再聽下去,還是聽不進去。大概是說這夢很奇怪,一切都有點異樣。

  怎麼忽然改口叫她的小名了?因為「九莉」是把她當個大人,較客氣的稱呼?

  又有一次看了電影,在飯桌上講「米爾菊德·皮爾絲」④,裡面瓊克勞馥演一個飯店女侍,為了子女奮鬥,自己開了飯館,結果女兒不孝,遺搶她母親的情人。「我看了哭得不得了。噯喲,真是——!」感慨的說,嗓音有點沙啞。

  ④:Mildred Pierce,臺灣譯名為「欲海情魔」,是好萊塢著名女星瓊·克勞馥一九四五年的代表作,她並以此片贏得了奧斯卡最佳女主角獎。故事描述一個犧牲一切要滿足女兒的母親,最後卻因女兒捲入了一場殺人命案。

  九莉自己到了三十幾歲,看了棒球員吉美。皮爾索的傳記片,也哭得呼嗤呼嗤的,幾乎嚎啕起來。安東尼柏金斯演吉美,從小他父親培養他打棒球,壓力太大,無論怎樣賣力也討不了父親的歡心。成功後終於發了神經病,贏了一局之後,沿著看臺一路攀著鐵絲網亂嚷:「看見了沒有?我打中了,打中了!」

  她母親臨終在歐洲寫信來說:「現在就只想再見你一面。」她沒去。故後在一個世界聞名的拍賣行拍賣遺物清了債務,清單給九莉寄了來,只有一對玉瓶值錢。這些古董蕊秋出國向來都帶著的,隨時預備「待善價而沽之」, 儘管從來沒賣掉什麼。

  她們母女在一起的時候幾乎永遠是在理行李,因為是環球旅行家,當然總是整裝待發的時候多。九莉從四歲起站在旁邊看,大了幫著遞遞拿拿,她母親傳授給她的唯一一項本領也就是理箱子,對象一一拼湊得天衣無縫,軟的不會團皺,硬的不會砸破砸扁,衣服拿出來不用燙就能穿。有一次九莉在國外一個小城裡,當地沒有苦力,雇了兩個大學生來扛抬箱子。太大太重,二人一失手,箱子在臺階上滾下去,像塊大石頭一樣結實,裡面聲息毫無。學生之一不禁贊道:「這箱子理得好!」倒是個「知音」。

  但是她從來沒看見過什麼玉瓶。見了拍賣行開的單子,不禁唇邊泛起一絲苦笑,想道:「也沒讓我開開眼。我們上一代真是對我們防賊似的,『財不露白。』」

  蕊秋戰後那次回來,沒懲治她給她舅舅家出口氣,卞家也感到失望,沒從前那麼親熱。幾個姑奶奶們本來崇拜蕊秋,將這姑媽視為灰姑娘的仙子教母,見她變了個人,心也冷了,不過盡職而已。

  這天在飯桌上蕊秋忽向楚娣笑道:「我那雷克才好呢,在我箱子裡塞了二百叨幣。他總是說我需要人照應我。」

  九莉聽了也沒什麼感覺,除了也許一絲淒涼。她在四面楚歌中需要一點溫暖的回憶。那是她的生命。

  叨幣——想必蕊秋是上次從巴黎回來,順便去爪哇的時候遇見他的。雷克從香港到東南亞去度假。他是醫科女生說他「最壞」的那病理學助教,那矮小蒼白的青年。

  九莉儘量的使自己麻木。也許太澈底了,不光是對她母親,整個的進入冬眠狀態。腿上給湯婆子燙了個泡都不知道,次日醒來,發現近腳踝起了個雞蛋大的泡。冬天不穿襪子又冷,只好把襪子上剪個洞。老不消退,泡終於灌膿,變成黃綠色。

  「我看看,」蕊秋說。

  南西那天也在那裡,看了嘖嘖有聲。南西夫婦早已回上海來了。

  「這泡應當戳破它。」蕊秋一向急救的藥品都齊全,拿把小剪刀消了毒,刺破了泡。九莉腿上一陣涼,膿水流得非常急,全流掉了。她又輕輕的剪掉那塊破裂的皮膚。

  九莉反正最會替自己上麻藥。可以覺得她母親微涼的手指,但是定著心,不動心。

  南西在旁笑道:「噯喲,蕊秋的手抖了。」

  蕊秋似笑非笑的繼續剪著,沒作聲。

  九莉非常不好意思。換了從前,早羞死了。

  消了毒之後老不收口,結果還是南西說:「叫查禮來看看。」楊醫生是個紅外科大夫,殺雞焉用牛刀,但是給敷了藥也不見效。他在近郊一家大學醫科教書,每天在校中植物園裡摘一片龍角樹葉,帶了來貼在傷口上,再用紗布包紮起來。天天換,兩三個月才收了口。這時候蕊秋就快動身去馬來亞了。

  楚娣在背後輕聲笑道:「倒像那『流浪的猶太人』。」——被罰永遠流浪不得休息的神話人物。

  九莉默然。這次回來的時候是否預備住下來,不得而知,但是當然也是給她氣走的。事實是無法留在上海,另外住也不成話。

  一度甚至於說要到西湖去跟二師父修行。二師父是卞家的一個老小姐,在湖邊一個庵裡出了家。

  行期已定,臨時又等不及,提早搬了出去,住在最豪華的國際飯店,也像是賭氣。

  一向總是說:「我回來總要有個落腳的地方,」但是這次楚娣把這公寓的頂費還了她一半,大概不預備再回國了。

  理行李的時候,很喜歡楚娣有一隻湖綠色小梳打餅乾筒。

  楚娣便道:「你拿去好了,可以裝零碎東西。」

  「你留著用吧,我去買這麼一盒餅乾就是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