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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飯後之雍馬上寫了封八行書給憲兵隊大隊長,九莉看了有一句「荀樺為人尚屬純正,」不禁笑了,想起那次送稿子到荀家去,也是這樣沒人在家,也是這朱小姐跟了出來,告訴她荀太太出去了,她在這裡替她看孩子。九莉以為是荀太太的朋友,但是她隨即囁嚅的說了出來:她在一個書局做女職員,與荀樺有三個孩子了。荀太太也不是正式的,鄉下還有一個,不過這一個厲害,非常凶,是個小學教師。

  這朱小姐長得有點像九莉的落選繼母二表姑,高高大大的,甜中帶苦的寬臉大眼睛。二表姑拉著她的手不放,朱小姐也拉著她的孔雀藍棉袍袖子依依不捨。九莉以為她是憋了一肚子的話想找人訴苦,又不便帶她到家裡去,不但楚娣嫌煩,她自己也怕沾上了送不走她,只好陪著她站在弄堂裡,卻再也沒想到她是誤以為荀樺又有了新的女朋友,所以在警告她。

  這種局面是南京諺語所謂「糟哚哚,一鍋粥」,九莉從來不聯想到她自己身上。她跟之雍的事跟誰都不一樣,誰也不懂得。只要看她一眼就是誤解她。

  她立刻把之雍的信送了去。這次荀太太在家。

  「我上次來,聽見荀先生被捕的消息,今天我講起這樁事,剛巧這位邵先生在那裡,很抱不平,就說他寫封信去試試,」她告訴荀太太。

  荀太太比朱小姐矮小,一雙吊梢眼,方臉高顴骨,頰上兩塊杏黃胭脂,也的確凶相,但是當然幹恩萬謝。次日又與朱小姐一同來登門道謝。幸而之雍已經離開了上海。

  二人去後楚娣笑道:「荀樺大小老婆聯袂來道謝。」

  兩三個星期後,荀樺放了出來,也不知道是否與那封信有關。親自來道謝,荀樺有點山羊臉,向來衣著特別整潔,今天更收拾得頭光面滑,西裝畢挺。

  「疑心我是共產黨,」他笑著解釋。

  九莉笑道:「那麼到底是不是呢?」楚娣也笑了。

  荀樺笑道:「不是的呀!」

  他提起坐老虎櫈,九莉非常好奇,但是腦子裡有點什麼東西在抗拒著,不吸收,像隔著一道沉重的石門,聽不見慘叫聲。聽見安竹斯死訊的時候。一陣陰風石門關上了,也許也就是這道門。

  他走後楚娣笑道:「到底也不知道他是不是。」

  九莉無法想像。巴金小說裡的共產黨都是住亭子間,隨時有個風吹草動,可以搬剩一間空房。荀家也住亭子間,相當整潔,不像一般「住小家的」東西堆得滿坑滿谷。一張雙人鐵床,粉紅條紋的床單。他們五六個孩子,最大的一個女兒已經十二三歲了,想必另外還有一間房。三個老婆兩大批孩子,這樣拖泥帶水的,難道是作掩蔽?

  「他寫過一封信給我,勸我到重慶去,」九莉說。「當然這也不一定就證明他不是共產黨。當時我倒是有點感激他肯這麼說,因為信上說這話有點危險,尤其是個『文化人』。」

  她不記得什麼時候收到這封信,但是信上有一句「只有白紙上寫著黑字是真的,」是說別的什麼都是假的,似乎是指之雍。那就是已經傳了出去,說她與之雍接近。原來荀樺是第二個警告她的人——還是第一個?還在向璟之前?——說得太斯文隱晦了。她都沒看懂,這時候才恍惚想起來。

  結果倒是之雍救了他一命,如果是那封信有效的話。

  荀樺隔了幾天再來,這次楚娣就沒出去見他。

  第三次來過之後,楚娣夾著英文笑道:「不知道他這是不是算求愛,」但是眼睛裡有一種焦急的神氣,九莉看到了覺得侮辱了她。

  但是也還是經楚娣點醒了,她這才知道荀樺錯會了意,以為她像她小時候看的一張默片「多情的女伶」,嫁給軍閥做姨太太,從監牢裡救出被誣陷的書生。

  荀樺改編過一出叫座的話劇,但是他的專長是與戰前文壇作聯絡員,來了就講些文壇掌故,有他參預的,往往使他夾在中間左右為難,「窘真窘!」——他的口頭禪。

  九莉書也沒看過,人名也都不熟悉,根本對牛彈琴。他說話圓融過份,常常微笑囁嚅著,簡直聽不見,然後爆發出一陣低沉的嘿嘿的笑聲,下結論道:「窘真窘!」

  他到底又不傻,來了兩三次也就不來了。

  之雍每次回來總帶錢給她。有一次說起「你這裡也可以……」聲音一低,道:「有一筆錢,」「你這裡二二個字聽著非常刺耳。

  她拿著錢總很僵,他馬上注意到了。不知道怎麼,她心裡一凜,彷佛不是好事。

  有一天他講起華中,說:「你要不要去看看?」

  九莉笑道:「我怎麼能去呢?不能坐飛機。」他是乘軍用飛機。

  「可以的,就說是我的家屬好了。」

  連她也知道家屬是妾的代名詞。

  之雍見她微笑著沒接口,便又笑道:「你還是在這裡好。」

  她知道他是說她出去給人的印象不好。她也有同感。她像是附屬在這兩間房子上的狐鬼。

  楚娣有一天不知怎麼說起的,夾著英文說了句:「你是個高價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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