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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她微笑著沒作聲。她賺的錢是不夠用,寫得不夠多,出書也只有初版暢銷。剛上來一陣子倒很多產,後來就接不上了,又一直對濫寫感到恐怖。能從這裡抽出點錢來貼補著點也好。他不也資助徐衡與一個詩人?「至少我比他們好些,」她想。

  「我去辦報是為了錢,不過也是相信對國家人民有好處,不然也不會去,」他說。

  依偎問,他有點抱歉的說:「我是像開車的人一隻手臂抱著愛人,有點心不在焉。」

  她感到一絲涼意。

  他講起小康小姐,一些日常瑣事,對答永遠像是反唇相譏,打打鬧鬧,搶了東西一個跑一個追:「你這人最壞了!」

  原來如此,她想。中國風的調情因為上層階級不許可,只能在民間存在,所以總是打情罵俏。並不是高級調情她就會,但是不禁感到鄙夷。

  她笑道:「小康小姐什麼樣子?」

  他回答的聲音很低,幾乎悄然,很小心戒備,不這樣不那樣,沒舉出什麼特點,但是「一件藍布長衫穿在她身上也非常乾淨相。」

  「頭髮燙了沒有?」

  「沒燙,不過有點……朝裡彎,」他很費勁的比劃了一下。

  正是她母親說的少女應當像這樣。

  他們的關係在變。她直覺的回到他們剛認識的時候對他單純的崇拜,作為補償。也許因為中間又有了距離。也許因為她的隱憂——至少這一點是只有她能給他的。

  她狂熱的喜歡他這一向產量驚人的散文。他在她這裡寫東西,坐在她書桌前面,是案頭一座絲絲縷縷質地的暗銀雕像。

  「你像我書桌上的一個小銀神。」

  晚飯後她洗完了碗回到客室的時候,他迎上來吻她,她直溜下去跪在他跟前抱著他的腿,臉貼在他腿上。他有點窘,笑著雙手拉她起來,就勢把她高舉在空中,笑道:「崇拜自己的老婆——!」

  他從華北找了虞克潛來,到報社幫忙。虞克潛是當代首席名作家的大弟子。之雍帶他來看九莉。虞克潛學者風度,但是她看見他眼睛在眼鏡框邊緣下斜溜著她,不禁想道:「這人心術不正。」他走後她也沒說什麼,因為上次向璟的事,知道之雍聽不進這話。

  「荒木說緋雯,說,『我到你家裡這些次,從來沒看見過有一樣你愛吃的菜,』」之雍說。

  九莉聽了沒說什麼。其實她也是這樣,他來了,添菜不過是到附近老大房買點醬肉與「鋪蓋卷」——百葉包碎肉——都是他不愛吃的。她知道他喜歡郊寒島瘦一路的菜。如果她學起做菜來,還不給她三姑笑死了?至於叫菜,她是跟著三姑過,雖然出一半錢,房子是三姑二嬸頂下來的,要留神不喧賓奪主,只能隨隨便便的,還照本來的生活方式。楚娣對她已經十分容忍了。楚娣有個好癖是看房子,無故也有時候看了報上的招租廣告去看公寓,等於看櫥窗。有一次看了個極精緻的小公寓,只有一間房,房間又不大,節省空間,櫥門背後裝著燙衣板,可以放下來,羡慕得不得了。九莉知道她多麼渴望一個人獨住,自己更要識相點。

  食色一樣,九莉對於性也總是若無其事,每次都彷佛很意外,不好意思預先有什麼準備,因此除了脫下的一條三角袴,從來手邊什麼也沒有。次日自己洗袴子,聞見一股米湯的氣味,想起她小時候病中吃的米湯。

  「我們將來也還是要跟你三姑住在一起,」之雍說。她後來笑著告訴楚娣,楚娣笑道:「一個你已經夠受了,再加上個邵之雍還行?」

  在飯桌上,九莉講起前幾天送稿子到一個編輯家裡,雜誌社遠,編輯荀樺就住在附近一個弄堂裡,所以總是送到他家裡去。他們住二樓亭子間,她剛上樓梯,後門又進來了幾個日本憲兵,也上樓來了。她進退兩難,只好繼續往上走,到亭子間門口張望了一下,門開著,沒人在家。再下樓去,就有個憲兵跟著下來,掏出鉛筆記下她的姓名住址。出來到了弄堂裡,忽然有個女人趕上來,是荀樺另一個同居的女人朱小姐,上次也是在這裡碰見的。

  「荀樺被捕了,憲兵隊帶走的,」她說。「荀太太出去打聽消息,所以我在這裡替她看家。剛才憲兵來調查,我避到隔壁房間裡,溜了出來。」

  之雍正有點心神不定,聽了便道:「憲兵隊這樣胡鬧不行的。荀樺這人還不錯。這樣好了:我來寫封信交給他家裡送去。」

  九莉心裡想之雍就是多事,不知底細的人,知道他是怎麼回事?當然她也聽見文姬說過荀樺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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