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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次日之雍來了,方才知道他太太在那裡打牌。

  「偏你話那麼多,嘰哩喳啦說個不完,」他笑著說。

  她只笑著叫「真糟糕。」回想起來,才記得迎面坐著的一個女人滿面怒容。匆匆走過,只看見彷佛個子很高,年紀不大。

  「她說:『我難道比不上她嗎?』」

  他說過「我太太倒是都說漂亮的。」九莉看見過她一張戶外拍的小照片,的確照任何標準都是個美人,較近長方臉,頎長有曲線,看上去氣性很大,在這裡,站在一棵芭蕉前面,也沉著臉,剔起一雙畫成抛物線的眉毛。她是秦淮河的歌女。他對自己說:「這次要娶個漂亮的。」她嫁他的時候才十五歲,但是在一起幾個月之後有了感情才有肉體關係的。

  他講起出獄的時候,「這次我出來之後,更愛她了,她倒——噯,對我冷淡起來了。」他笑道:「像要跟我講條件似的嘔!我很不高興。」

  昨天當場打了他一個嘴巴子,當然他沒提,只說:「換了別人,給她這麼一鬧只有更接近,我們還是一樣。」

  九莉偏揀昨天去穿件民初棗紅大圍巾縫成的長背心,下擺垂著原有的絨線排總繐,罩在孔雀藍棉袍上,觸目異常。他顯然對她的印象很壞,而且給他丟了臉。她不禁憮然。本來他們早該結束了。但是當然也不能給他太太一鬧就散場。太可笑。九莉對她完全坦然,沒什麼對不起她。並沒有拿了她什麼,因為他們的關係不同。

  他還是坐到很晚才走。次日再來,她端了茶來,坐在他的沙發椅旁邊地毯上。

  他有點詫異的說:「你其實很溫柔。像日本女人。大概本來是煙視媚行的,都給昇華升掉了。」

  她總是像聽慣了諛詞一樣的笑笑。

  「昨天我走的時候,這裡那個看門的嫌晚了,還要拿鑰匙替我開門,嘴裡罵著髒話。我生了氣,打了他。」他仰著頭吸了口香煙,眼睛裡有輕蔑的神氣。「喝,打得不輕呃,一跤跌得老遠。那麼大個子,不中用,我是因為練太極拳。其實我常給他們錢的,尤其是那開電梯的。」

  公寓的兩個門警都是山東大漢,不知道從什麼雜牌軍隊裡退伍下來的,黃卡其布制服,夏天是英國式短袴,躺在一張藤躺椅上攔著路,突出兩隻黃色膝蓋。

  開電梯的告訴楚娣:「那位先生個子不大,力氣倒大,把看門的打得臉上青了一塊,這兩天不好意思來上班。」

  也不知怎麼,自從之雍打了那門警,九莉覺得對他不同了,這才沒有假想的成份了。

  「我愛上了那邵先生,他要想法子離婚,」她竟告訴比比,揀她們一隻手吊在頭上公共汽車的皮圈上的時候輕快的說,不給她機會發作。

  比比也繼續微笑,不過是她那種露出三分恐懼的笑容。後來才氣憤的說:「第一個突破你的防禦的人,你一點女性本能的手腕也沒有!」隨又笑道:「我要是個男人就好了,給你省多少事。」

  在九莉那裡遇見之雍,她當然還是有說有笑的滿敷衍。他覺得她非常嫵媚。

  「九莉的頭髮梢上分開的,可以撕成兩根,」他忽然告訴她。

  九莉非常不好意思。他在炫示他們的親昵。比比顯然覺得這話太不紳士派,臉色變了,但是隨即岔了開去。那天他與比比一同走的。

  有一天講起她要錢出了名,對稿費斤斤較量,九莉告訴他「我總想多賺點錢,我欠我母親的債一定要還的。」她從前也提起過她母親為她花了許多錢又抱怨。不過這次話一出口就奇窘,因為他太太是歌女,當然他曾經出錢替她「還債」。他聽著一定耳熟,像社會小說上的「條斧開出來了。」但是此一時彼一時,明知他現在沒錢,她告訴他不過是因為她對錢的態度需要解釋。

  連之雍都有點變色,但是隨即微笑應了聲「唔。」

  他又回南京去了。初夏再來上海的時候,拎著個箱子到她這裡來,她以為是從車站直接來的。大概信上不便說,他來了才告訴她他要到華中去辦報,然後笑著把那只廉價的中號布紋合板手提箱拖了過來,放平了打開箱蓋,一箱子鈔票。她知道一定來自他辦報的經費,也不看,一笑便關了箱蓋,拖開立在室隅。

  連換幾個幣制,加上通貨膨脹,她對幣值完全沒數,但是也知道儘管通貨膨脹,這是一大筆錢。

  她把箱子拎去給楚娣看,笑道:「邵之雍拿來給我還二嬸的錢。」其實他並沒有這樣說。但是她這時候也沒想到。

  楚娣笑道:「他倒是會弄錢。」

  九莉這才覺得有了藉口,不用感到窘了,也可以留他吃飯了。但是第二天晚上他在她們家吃了便飯之後,她實在覺得不好意思,打了個手巾把子來,剛遞了給他,已經一側身走了,半回過頭來一笑。

  他望著她有點神往。但是她再回到客室的時候,之雍笑道:「這毛巾這麼幹這麼燙,怎麼擦臉?」

  專供飯後用的小方塊毛巾,本來折成三角形像兩塊三明治似的放在碟子上,冷而濕。她猜著他習慣了熱手巾把子,要熱才舒服,毛孔開放,所以拿去另絞了來。她用楚娣的浴室,在過道另一端,老遠的拿來,毛巾又小,一定涼了,所以把熱水龍頭開得特別燙,又絞得特別緊,手都燙疼了。

  「我再去絞一把來。」

  她再回來,他說:「到洋臺上去好不好?」

  這洋台不小,但是方方正正的,又什麼家具都沒有,粗重的闊條水泥闌千築得很高,整個幾何式。燈火管制的城市沒什麼夜景,黑暗的洋臺上就是頭上一片天,空洞的紫黝黝微帶鐵銹氣的天上,高懸著大半個白月亮,裹著一團清光。

  「『明明如月,何時可擷?』在這裡了!」他作勢一把捉住她,兩人都笑了。他忘了手指上夾著香煙,發現他燙了她的手臂一下,輕聲笑著叫了聲噯喲。

  他吻她,她像蠟燭上的火苗,一陣風吹著往後一飄,倒折過去。但是那熱風也是燭焰,熱烘烘的貼上來。

  「是真的嗎?」她說。

  「是真的,兩個人都是真的。」

  他又差不多天天來。這一天下午秀男來找他,九莉招呼過了馬上走開了,讓他們說話。等她泡了茶來,秀男沒吃就走了。他們在最高的這層樓上站在洋臺上看她出來,她在街上還又別過身來微笑揮手。

  「她說『你們像在天上,』」次日他告訴九莉。

  「因為她愛他,」九莉心裡想,有點淒然。

  浴佛節廟會,附近幾條街都擺滿了攤子,連高樓上都聽得見嗡嗡的人聲,也更有一種初夏的氣息。九莉下去買了兩張平金繡花鞋面,但是這裡沒什麼東西有泥土氣,不像香港的土布。

  「你的衣服都像鄉下小孩子,」他說。

  依偎著,她又想念他遙坐的半側面,忽道:「我好像只喜歡你某一個角度。」

  之雍臉色動了一動,因為她的確有時候忽然意興闌珊起來。但是他眼睛裡隨即有輕蔑的神氣,俯身撳滅了香煙,微笑道:「你十分愛我,我也十分知道,」別過頭來吻她,像山的陰影,黑下來的天,直罩下來,額前垂著一綹子頭 發。

  他講幾句話又心不在焉的別過頭來吻她一下,像只小獸在溪邊顧盼著,時而低下頭去啜口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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