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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她覺得了,也有點輕微的反感,下意識的想著「已經預備找房子了?」

  他說他還是最懷念他第一個妻子,死在鄉下的。他們是舊式婚姻,只相過一次親。

  「我不喜歡戀愛,我喜歡結婚。」「我要跟你確定,」他把臉埋在她肩上說。

  她不懂,不離婚怎麼結婚?她不想跟他提離婚的事,而且沒有錢根本辦不到。同時他這話也有點刺耳,也許她也有點戚覺到他所謂結婚是另一回事。

  說過兩遍她毫無反應,有一天之雍便道:「我們的事,聽其自然好不好?」

  「噯。」她有把握隨時可以停止。這次他走了不會再來了。

  他們在沙發上擁抱著,門框上站著一隻木雕的鳥。對掩著的黃褐色雙扉與牆平齊,上面又沒有門楣之類,怎麼有空地可以站一隻尺來高的鳥?但是她背對著門也知道它是立體的,不是平面的畫在牆上的。雕刻得非常原始,也沒加油漆,是遠祖祀奉的偶像?它在看著她。她隨時可以站起來走開。

  十幾年後她在紐約,那天破例下午洗澡。在等打胎的來,先洗個澡,正如有些西方主婦在女傭來上工之前先忙著打掃一番。

  急死了,都已經四個月了。她在小說上看見說三個月已經不能打了,危險。好容易找到的這人倒居然肯。

  懷孕期間乳房較飽滿,在浴缸裡一躺下來也還是平了下來。就像已經是個蒼白失血的女屍,在水中載沉載浮。

  女人總是要把命拼上去的。

  她穿上黑套頭背心,淡茶褐色斜紋布窄腳袴。汝狄只喜歡她穿長袴子與鄉居的衣裙。已經扣不上,鈕扣挪過了,但是比比說看不出來。

  「生個小盛也好,」起初汝狄說,也有點遲疑。

  九莉笑道:「我不要。在最好的情形下也不想要——又有錢,又有可靠的人帶。」

  門鈴響,她去開門。夏季分租的公寓,主人出門度假去了,地方相當大。一個矮墩墩平頭整臉三十來歲的男子,蒼白,深褐色頭髮,穿戴得十分齊整,提著個公事皮包,像個保險掮客,一路進來一副戒備的神氣。

  「這裡沒人,」她說。那是他的條件之一。汝狄避出去了。

  她領他進臥室,在床上檢驗。他脫下上衣,穿著短袖襯衫,取出許多器皿洗手消毒。

  原來是用藥線。《歇浦潮》裡也是「老娘的藥線」。身死異域,而死在民初上海收生婆的藥線上,時空遠近的交疊太滑稽突梯了。

  「萬一打不下來怎麼辦?」她著急的問。

  「你寧願我割切你?」他說。

  她不作聲。一向只聽見說「刮子宮」,總以為是極小的手術。聽他說得像大切八塊一樣,也覺得是恫嚇,但是這些事她實在模糊。

  他臨走她又說:「我就是怕打不下來,不上不下卡在那裡。四個月了。」

  「不會的。」但是顯然也在心裡忖度了一下。「反正你不放心可以打電話。」

  他給了個電話號碼,事後有什麼問題可以跟一個瑪霞通電話,她在一家最大的百貨公司做事。九莉想著瑪霞不見得是真名字,也不見得是在家裡等電話。

  他走了。

  沒一會,汝狄回來了,去開碗櫥把一隻劈柴斧放還原處。這裹有個壁爐,冬天有暖氣,生火純為情調。

  「我沒出去,」他說,「就在樓梯口,聽見電梯上來,看見他進去。剛才我去看看他們這裡有些什麼,看見這把斧頭,就拿著,想著你要是有個什麼,我殺了這狗娘養的。」

  這話她聽了也不覺得奇怪。憑他的身胚,也有可信性。本來他也許與她十幾歲影迷時代有關,也在好萊塢混過好些年。

  「我一直便宜,」他說。

  也積不下錢來。打撲克談笑間買下的房子,又莫名其妙的賣了。他自己嗤笑道:「可笑的是都說『汝狄在錢上好』」——劇情會議上總是推他寫錢的事。

  「我是個懦夫,」他說。他們離西部片的時代背景不太遠,有時候會動不動對打。

  「We have the damnedest thing for each other (我們這麼好也真是怪事),」他有點納罕也有點不好意思的笑著說。

  她也不相見恨晚。他老了,但是早幾年未見得會喜歡她,更不會長久。

  「我向來是hit and run(闖了車禍就跑了),」他說。

  她可以感覺到腿上拖著根線頭,像炸彈的導線一樣。幾個鐘頭後還沒發作,給瑪霞打了個電話,這女店員聽上去是個三十來歲胖胖的猶太裔女人,顯然就管安慰,「握著她的手。」她也沒再打去。

  晚飯他到對過烤雞店買了一隻,她正肚子疼得翻江攪海,還讓她吃,自己吃得津津有味。

  她不免有點反感,但是難道要他握著她的手?

  夜間她在浴室燈下看見抽水馬桶裡的男胎。在她驚恐的眼睛裡足有十吋長,畢直的欹立在白磁壁上與水中,肌肉上抹上一層淡淡的血水,成為新刨的木頭的淡橙色。凹處凝聚的鮮血勾劃出它的輪廓來,線條分明,一雙環眼大得不合比例,雙睛突出,抿著翅膀,是從前站在門頭上的木雕的鳥。

  恐怖到極點的一剎那間,她扳動機鈕。以為沖不下去,竟在波濤洶湧中消失了。

  比比問起經過,道:「到底打下來什麼沒有?」告訴她還不信,總疑心不過是想像,白花了四百美元。

  「我們這真是睜著眼睛走進去的,從來沒有瘋狂,」之雍說。

  也許他也覺得門頭上有個什麼東西在監視著他們。

  「明天有點事,不來了,」他說。

  她乘著週末去看比比。比比轉學到她妹妹的大學裡,姐妹倆都人緣非常好,但是上海對印度人的歧視比香港深,因為沒有英帝國的一層關係在裡面。本地的印度人大都是異教,不通婚。同教的也 寧可回家鄉娶媳婦,嫌此地的女孩子學壞了,不夠守舊。英美人又都進了集中營。她們家客室裡掛著兩個回教君主的大照片,伊朗國王為了子嗣問題與埃及的禦妹離婚後,又添上伊朗國王的相片,似乎視為擇婿的對象。比比有一次向九莉解釋。照他們的標準,法魯克王不算胖——當然那時候也還沒有後來那麼胖。

  法魯克後來娶的一個納麗曼王后也是平民,開羅一個店主的女兒,但是究竟近水樓臺,不像戰時上海那麼隔絕。九莉心裡覺得奇怪,但是回教的世界本來是神秘的。他們家後門口小天井裡拴著一隻山羊,預備節日自己屠宰,割斷咽喉。它有小馬大,汙暗潮濕的鬈毛像青種羊,伸著頭去吃廚房窗口菜籃裡的菜。

  這天剛巧無處可去,沒電影看實在是樁苦事。九莉忽然想起來,那畫家徐衡曾經把住址寫給她,叫她隨時去看他的畫,問比比有沒有興趣,便一同到徐家去看畫。

  徐家住得不遠,是弄堂房子,從廚房後門進去,寬大陰暗的客室裡有十幾幅沒配畫框的油畫掛在牆上,擱在地下倚著牆。徐衡領著她們走了一圈,唯唯諾諾的很拘謹。也不過三十幾歲的人,家常卻穿著一套古舊的墨綠西裝,彷佛還是從前有種唯美派才有的,泛了色的地方更碧綠。

  之雍忽然走了進來。九莉知道他跟徐衡很熟,卻再也沒想到他剛巧也在這裡。他有一次在她家裡遇見過比比,大家點頭招呼,房間裡光線暗,她也是偶然才瞥見他滿面笑容,卻帶著窘意。比比的中文夠不上談畫,只能說英文。九莉以為窘是因為言語不通,怕他與徐衡有自卑感,義不容辭的奮身投入缺口,說個不停。尤其因為並不喜歡徐的畫,更不好意思看了就走,巡視了兩遍,他又從內室搬出兩張來,大概他們只住底層兩問。欣賞過了方才告辭,主人與之雍送了她們出來。通往廚房的小穿堂裡有一桌麻將,進出都沒來得及細看,彷佛都是女太太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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