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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他每次問「打攪了你寫東西吧?」她總是搖搖頭笑笑。

  他發現她吃睡工作都在這間房裡,笑道:「你還是過的學生生活。」她也只微笑。

  後來她說:「我不覺得窮是正常的。家裡窮,可以連吃只水菓都成了道德問題。」

  「你像我年青的時候一樣。那時候我在郵局做事,有人寄一本帖,我看了非常好,就留了下來。」

  他愛過一個同鄉的「四小姐」,她要到日本留學,本來可以一塊去,「要四百塊錢——就是沒有,」他笑著說。

  「我看見她這兩年的一張照片,也沒怎麼改變。穿著襯衫,長袴子,」他說。

  他沒說她結了婚沒有,九莉也不忍問。她想大概一定早已結了婚了。

  他除了講些生平的小故事,也有許多理論。她覺得理論除了能有確實證據的,往往會有「願望性質的思想」,一廂情願把事實歸納到一個框框裡。他的作風態度有點像左派,但是「不喜歡」共產黨總是陰風慘慘的。也受不了他們的紀律。在她覺得共產這觀念其實也沒有什麼,近代思想的趨勢本來是人人應當有飯吃,有些事上,如教育,更是有多大胃口就拿多少。不過實踐又是一回事。至於紀律,全部自由二父給別人,勢必久假而不歸。

  「和平運動」的理論不便太實際,也只好講拗理。他理想化中國農村,她覺得不過是懷舊,也都不去注意聽他。但是每天晚上他走後她累得發抖,整個的人淘虛了一樣,坐在三姑房裡俯身向著小電爐,抱著胳膊望著紅紅的火。楚娣也不大說話,像大禍臨頭一樣,說話也悄聲,彷佛家裡有病人。

  九莉從來不留人吃飯,因為要她三姑做菜。但是以作坐到七八點鐘,不留吃晚飯,也成了一件窘事。再加上對楚娣的窘,兩下夾攻實在受不了,她想秘密出門旅行一次,打破這惡性循環。但是她有個老同學到常州去做女教員,在火車站上似乎被日本兵打了個嘴巴子——她始終沒說出口來。總是現在不是旅行的時候,而且也沒這閒錢。

  有天晚上他臨走,她站起來送他出去,他撳滅了煙蒂,雙手按在她手臂上笑道:「眼鏡拿掉它好不好?」

  她笑著摘下眼鏡。他一吻她,一陣強有力的痙攣在他胳膊上流下去,可以感覺到他袖子裡的手臂很粗。

  九莉想道:「這個人是真愛我的。」但是一隻方方舌尖立刻伸到他嘴唇裡,一個乾燥的軟木塞,因為話說多了口幹。他馬上覺得她的反感,也就微笑著放了手。

  隔了一天他在外面吃了晚飯來,有人請客。她泡了茶擱在他面前的時候聞得見酒氣。談了一會,他坐到她旁邊來。

  「我們永遠在一起好不好?」

  昏黃的燈下,她在沙發靠背上別過頭來微笑望著他。「你喝醉了。」

  「我醉了也只有覺得好的東西更好,憎惡的更憎惡。」他拿著她的手翻過來看掌心的紋路,再看另一隻手,笑道:這樣無聊,看起手相來了。」又道:「我們永遠在一起好嗎?」

  「你太太呢?」

  他有沒有略頓一頓?「我可以離婚。」

  那該要多少錢?

  「我現在不想結婚。過幾年我會去找你。」她不便說等戰後,他逃亡到邊遠的小城的時候,她會幹山萬水的找了去,在昏黃的油燈影裡重逢。

  他微笑著沒作聲。

  講起在看守所裡托看守替他買雜誌,看她新寫的東西,他笑道:「我對看守宣傳,所以這看守也對我很好。」又道:「你這名字脂粉氣很重,也不像筆名,我想著不知道是不是男人化名。如果是男人,也要去找他,所有能發生的關係都要發生。」

  臨走的時候他把她攔在門邊,一隻手臂撐在門上,孜孜的微笑著久久望著她。他正面比較橫寬,有點女人氣,而且是個市井的潑辣的女人。她不去看他,水遠山遙的微笑望到幾千裡外,也許還是那邊城燈下。

  他終於只說了聲「你眉毛很高。」

  他走後,她帶笑告訴楚娣:「邵之雍說『我們永遠在一起好不好?』說他可以離婚。」那麼許多鐘點單獨相對,實在需要有個交代。她不喜歡告訴人,除非有必要,對比比就什麼也沒說。從前跟比比幾乎無話不談,在香港也還給楚娣寫過長信。但是自從寫東西,覺得無論說什麼都有人懂,即使不懂,她也有一種信心,總會有人懂。曾經滄海難為水,更嫌自己說話言不達意,什麼都不願告訴人了。每次破例,也從來得不到滿足與安慰,過後總是懊悔。

  當下楚娣聽了笑道:「我一直想知道人家求婚怎麼說。有一次緒哥哥說:『你怎麼沒結婚?』那時候躺在床上。我沒聽清楚,以為他說『你怎麼不跟我結婚?』我說『你沒跟我說。』」轉述的幾句對白全用英文,聲口輕快,仿佛是好萊塢喜劇的俏皮話,但是下一句顯然是自覺的反高潮:「他說『不是,我是說你怎麼沒結婚。」

  九莉替他們倆窘死了,但是三姑似乎並不怎麼介意,緒哥哥也被他硬挺過去了。

  輕鬆過了,楚娣又道:「當然你知道,在婚姻上你跟他情形不同。」

  「我知道。」

  次日之雍沒來。一兩個星期後,楚娣怱道:「邵之雍好些天沒來了。」

  九莉笑道:「噯。」

  馬路上兩行洋梧桐剛抽出葉子來,每一棵高擎著一隻嫩綠點子的碗。春寒,冷得有些濕膩。她在路上走,心情非常輕快。一件事圓滿結束了——她希望,也有點悵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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