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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蕊秋沉默了一會,又夾了個英文字說:「我知道你二叔傷了你的心——」

  九莉猝然把一張憤怒的臉掉過來對著她,就像她是個陌生人插嘴講別人的家事,想道:「她又知道二叔傷了我的心!」又在心裡叫喊著:「二叔怎麼會傷我的心?我從來沒愛過他。」

  蕊秋立刻停住了,沒往下說。九莉不知道這時候還在托五爺去疏通,要讓她回去。蕊秋當然以為她是知道了生氣,所以沒勸她回去。

  乃德笑向五爺道:「我們盛家的人就認識錢。」又道:「小姐們住在一塊要吵架的。」

  翠華道:「九莉的媽是自搬磚頭自壓腳。」

  九莉總想著蕊秋這樣對她是因為菲力,因為不能回去,會失去他。是她拆散了一對戀人?有一天蕊秋出去了,一串鑰匙插在抽屜上,忘了帶去。那些藍色航空郵簡都收在那第一隻抽屜裡。

  九莉想道:「我太痛苦了,我有權利知道我幹下了什麼事。」把心一橫,轉了轉鑰匙,打開抽屜,輕輕拈出最上面的一張,一看是一封還沒寄出的信,除了親昵的稱呼,也跟蕊秋平時的信一樣,抱怨忙,沒工夫念法文,又加入了本地的美術俱樂部學塑像。最後畫了十廿個斜十字,她知道一個叉叉代表一個吻,西方兒童信上常用的。

  看了也仍舊不得要領。看慣了電影上總是纏綿不休而仍舊沒有發生關係,她不知道那是規避電影檢查,懂的人看了自然懂的。此外她也是從小養成的一種老新黨觀點,總覺得動不動疑心人家,是頑固鄉氣不大方。

  表大媽仍舊常在一起打麻將,但是蕊秋說:「大太太現在不好玩了。」

  「自從大爺出了事,她就變了,」楚娣說。

  蕊秋笑道:「我就怕她一輸就搖,越搖越輸。」

  ※ ※ ※

  她在牌桌上一著急就上身左右搖擺著。

  其實這時候大爺已經還清了虧空,出了醫院。

  這天蕊秋楚娣帶著九莉在大太太家吃晚飯,小爺不在家,但是房子實在小,多兩個人吃飯就把圓桌面擺在樓梯口。

  竺大太太在飯桌上笑道:「老朱啊,今天這碗老玉米炒得真奸,老玉米嫩,肉絲也嫩。還可以多擱點鹽,好像稍微淡了點。」她怕朱媽。

  朱媽倚在樓梯闌幹上,揚著臉不耐煩的說:「那就多擱點鹽就是了。」

  飯後報說大爺來了。竺大太太拉蕊秋楚娣一塊下去。九莉跟在後面,見大爺在樓下踱來踱去。因為沒有客室家具,上首擱著一張條几,一張方桌,佈置成一個狹小的堂屋,專供他回家祭祀之用。燈光黯淡,他又沒脫袍子。看上去不那麼髒,也許在醫院裡被迫沐浴過了。她叫了聲「表大爺。」

  他點頭答應,打量了她一眼,喃喃的向蕊秋笑道:「要到英國去啦?將來像了你們二位,那真是前途不可限量,一定了不起。」蕊秋也喃喃的謙了一聲。他又道:「二位都是俠女,古道熱腸,巾幗英雄,叫我們這些人都慚愧死了。」

  大家都沒坐下。大太太站在一邊,只隔些時便微嗽一聲打掃喉嚨:「啃!」

  「這一向好多了?」楚娣說。

  「精神還好。沒什麼消遣,扶乩玩。」

  「靈不靈?」

  「那就不知道了。也要碰巧,有時候的確仿佛有點道理。你們幾時高興來看看?就在功德林樓上。有兩個乩仙喜歡跟弟子們唱和,有一個是女仙。」

  楚娣笑道:「聽說你這一向很活動?」帶著挑戰的口吻。

  他笑道:「沒有沒有,沒有的事。」

  「不是說你要出山了嗎?」

  「不不,絕對沒有這話。那是人家看不得我這劫後餘生,造我的謠言。」

  「啃!」大太太又微咳了聲。

  蕊秋楚娣回去都笑:「真怕看大太太見了大爺那僵的啊,」

  「說是日本人在跟他接洽,要他出來,也不知道這話是不是有點影子?」

  「他是指天誓日說沒有這事。」

  「那他當然是這麼說。」

  她二人浴室夜談,蕊秋溫暖的笑聲,現在很少聽見了。九莉自從住到這裡來,當然已經知道她們現在不對了。蕊秋有時候突然爆發,楚娣總是讓著她。九莉不懂楚娣為什麼不另住,後來聽她說是為了省錢,也仍舊覺得 寧可住亭子間,一樣可以佈置得獨出心裁。後來又聽說西方人注重住址,在洋行做事,有個體面的住址很重要。楚娣也確是升得很快。

  蕊秋托畢先生替九莉領護照,轉托了人,不到半個月就從重慶寄來了,蕊秋很得意。——「這要丟了可好了!在外國沒有護照,又不能住下去,又不能走,只好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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