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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三】

  自從日本人進了租界,楚娣洋行裡留職停薪,過得很省。九莉回上海那天她備下一桌飯菜,次日就有點不好意思的解釋:「我現在就吃蔥油餅,省事。」

  「我喜歡吃蔥油餅,」九莉說。

  一天三頓倒也吃不厭,覺得像逃學。九莉從小聽蕊秋午餐訓話講營養學,一天不吃蔬果魚肉就有犯罪感。

  有個老秦媽每天來洗衣服打掃,此外就是站在煤氣灶前煎煎蔥花薄餅,一張又一張。她是小腳,常抱怨八層樓上不沾地氣,所以腿腫。

  蕊秋走的時候,公寓分組給兩個德國人,因為獨身漢比較好打發,女人是非多。楚娣只留下一間房,九莉來了出一半膳宿費,楚娣托親戚介紹她給兩個中學女生補課。她知道她三姑才享受了兩天幽獨的生活,她倒又投奔了來,十分抱歉。

  楚娣在窗前捉到一隻鴿子,叫她來幫著握住它,自己去找了根繩子來,把它一隻腳拴在窗臺上。鴿子相當肥大,深紫閃綠的肩脖一伸一縮扭來扭去,力氣不打一處來,叫人使不上勁,捉在手裡非常興奮緊張。兩人都笑。

  「這要等老秦媽明天來了再殺,」楚娣說。

  九莉不時去看看它。鴿子在窗外團團轉,倒也還安靜。

  「從前我們小時候養好些鴿子,奶奶說養鴿子眼睛好,」楚娣說。

  想必因為看它們飛,習慣望遠處,不會近視眼,但是他們兄妹也還是近視。

  誰知道這只鴿子一夜憂煎,像伍子胥過韶關,雖然沒有變成白鴿,一夜工夫瘦掉一半。次日見了以為換了只鳥。老秦媽拿到後廊上殺了,文火燉湯,九莉吃著心下慘然,楚娣也不作聲。不擱茴香之類的香料,有點腥氣,但是就這一次的事,也不犯著去買。

  項八小姐與畢先生從韶關坐火車先回來了。畢大使年紀大了,沒去重慶。他們結了婚了。項八小姐有時候來找楚娣談天。她有個兒子的事沒告訴他。

  楚娣悄悄向九莉笑道:「項八小姐的事,倒真是二嬸作成了她。畢先生到香港去本來是為了二嬸,因為失望,所以故意跟項八小姐接近,後來告訴二嬸說是弄假成真了。」

  「二嬸生氣,鬧間諜嫌疑的時候,畢先生不肯幫忙。」

  「那他是太受刺激的緣故。」

  「那次到底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會疑心二嬸是間諜。」

  「我也不清楚,」楚娣有點遲疑。「項八小姐說是因為跟英國軍官來往,所以疑心是打聽情報,說就是那英國軍官去報告的。」

  就是那海邊一同游泳的年青人,九莉心裡想。原來是他去檢舉邀功。怪不得二嬸臨走的時候那麼生氣。

  也怪不得出了事畢先生氣得不管了。

  「勞以德在新加坡?」

  她只知道新加坡淪陷的時候二嬸坐著難民船到印度去了。

  「勞以德打死了。死在新加坡海灘上。從前我們都說他說話說了一半就笑得聽不見說什麼了,不是好兆頭。

  在九莉心目中,勞以德是《浮華世界》裡單戀阿米麗亞的道彬一型的人物,等了一個女人許多年,一定要跟她結婚的。不過一直不能確定他是在新加坡,而且她自從那八百港幣的事之後,對她母親態度極度淡漠,不去想她,甚至於去了新加坡一兩年,不結婚,也不走,也都從來沒想到是怎麼回事。

  聽上去像是與勞以德同居了。既然他人也死了,又沒結婚,她就沒提蕊秋說要去找個歸宿的話。

  楚娣見她彷佛有保留的神氣,卻誤會了,頓了一頓,又悄悄笑道:「二嬸那時候倒是為了簡煒離的婚,可是他再一想,娶個離了婚的女人怕妨礙他的事業,他在外交部做事。在南京,就跟當地一個大學畢業生結婚了。後來他到我們那兒去,一見面,兩人眼睜睜對看了半天,一句話都沒說。」

  她們留學時代的朋友,九莉只有簡煒沒見過,原來有這麼一段悲劇性的歷史。不知道那次來是什麼時候?為了他離婚,一進行離婚就搬了出去,那就是在她們的公寓裡。但是蕊秋回來了四年才離婚,如果是預備離了婚去嫁他,不會等那麼久。總是回國不久他已經另娶,婚後到盛家來看她,此後拖延了很久之後,她還是決定離婚。

  是不是這樣,也沒問楚娣。在她們這裡最忌好奇心,要不然她三姑也不會告訴她這些話。她弟弟楚娣就說他「賊」——用了個英文字「sneaky」,還不像「賊」字帶慧黠的意味。其實九莉知道他對二嬸三姑一無所知,不過他那雙貓兒眼彷佛看到很多。

  蕊秋有一次午餐後講話,笑道:「你二叔拆別人的信。」楚娣在旁也攢眉笑了起來。九莉永遠記得那弦外之音:自己生活貧乏的人才喜歡刺探別人的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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