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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幾點了?你還要回去?」

  「今天就住在這兒吧。你有沒有毯子?」

  「沒有,我找到些舊雜誌拿來蓋著。」《生活》雜誌夠大,就是太光滑,容易掉下地去。

  比比去到樓上另一間房間裡,九莉聽見那邊的談笑聲。過了一會,她就帶了兩床軍用毯回來。

  九莉也沒問是跟誰拿的。始終也不知道柔絲住在哪裡。

  沒有被單,就睡在床墊上。吹熄了蠟燭,脫衣上床。在黑暗中,粗糙的毯子底下,九莉的腿碰到比比的大腿,很涼很堅實。她習慣了自己的腿長,對比比的腿有點反感,聯想到小時候在北邊吃的紅燒田雞腿。也許是餓的緣故。但是自從她母親告誡她不要跟比比同性戀愛,心上總有個疑影子,這才放心了。因為她確是喜歡比比金棕色的小圓臉,那印度眼睛像黑色的太陽,她有時候說:「讓我撳一撳你的鼻子。」

  「幹什麼?」比比說,但是也送了上來。

  九莉輕輕的捺了捺她的鼻尖,就觸電似的手臂上一陣麻,笑了起來。

  她也常用一隻指頭在九莉小腿上戳一下,撇著國語說:「死人肉!」因為白的泛青紫。她大概也起反感。

  她一早走了。九莉去上班,中午站長太太送飯來,幾色精緻的菜,又盛上一碗火腿蛋炒飯,九莉在旁邊一陣陣頭暈。屋頂上守著兩隻機關槍的男生不停的派人下來打聽口糧的消息,站長說他屢次打電話去催去問了,一有信息自會告訴他們。

  直到下班仍音訊杳然。

  美以美會宿舍的浴室只裝有一隻灰色水門汀落地淺缸。圍城中節水,缸裡的龍頭點點滴滴,九莉好容易積了一漱盂的水洗襪子,先洗一隻,天已經黑下來,快看不見了。

  「九莉!」柔絲站在浴室門口。「安竹斯先生死了!打死了!」

  九莉最初的反應是忽然佔有性大發,心裡想柔絲剛來了半年,又是讀醫的,她又知道什麼安竹斯先生了。但是面部表情當然是震動,只輕聲叫了聲「怎麼?」

  校中英籍教師都是後備軍,但是沒想到已經開上前線。九莉也沒問是哪裡來的消息,想必是她哥哥。

  柔絲悄悄的走了。

  九莉繼續洗襪子,然後抽噎起來,但是就像這自來水龍頭,震撼抽搐半天才迸出幾點痛淚。這才知道死亡怎樣了結一切。本來總還好像以為有一天可以對他解釋,其實有什麼可解釋的?但是現在一陣涼風,是一扇沉重的石門緩緩關上了。

  她最不信上帝,但是連日轟炸下,也許是西方那句俗語:「壕洞裡沒有無神論者。」這時候她突然抬起頭來,在心裡對樓上說:「你待我太好了。其實停止考試就行了,不用把老師也殺掉。」

  次日一早女傭來說唐納生小姐有請。下樓看見全宿舍的人都聚集在餐室,互祝「快樂的聖誕」。原來今天是聖誕節,還是正日,過得連日子都忘了。

  近天花板有只小窗戶裝著鐵柵,射進陽光來,照在餐桌上的墨綠漆布上。唐納生小姐請吃早飯,煉乳紅茶,各色餅乾糖果。九莉留下幾塊餅乾握在手心裡帶了出去。

  去上班,途中遇見個同學告訴她香港投降了,她還不敢相信,去防空站看了,一個人也沒有。

  在醫科教書的一個華僑醫生出面主持,無家可歸的外埠學生都遷入一個男生宿舍,有大鍋飯可吃。搬進去第一天,比比還在灣仔沒回來,有人來找九莉。

  她下樓去,廣大的食堂裡桌椅都疊在一邊,再也沒想到是同班生嚴明升含笑迎了上來,西裝穿得十分齊整,像個太平年月的小書記。他一度跟她競爭過,現在停課了,大家各奔前程,所以來道別,表示沒什麼芥蒂?她還真有點怕人看見,不要以為他是她的男朋友。比比有一次不知道聽見人說她什麼話,反正是把她歸入嚴明升一類,非常生氣。此地與英美的大學一樣,流行「紳士丙」(The gentleman C),不興太用功的。

  寒暄後九莉笑道:「你可預備離開這裡?」她自己一心想回上海,滿以為別人也都打算回家鄉,見他臉上有種曖昧的神氣,不懂是為什麼。那時候她還不知道,投降後一兩天內,賽梨等一行人已經翻過山頭到重慶去了。走的人很多。

  也有人約比比一塊走,說願意也帶九莉去。比比告訴她,她覺得有點侮辱性,分明將她當火腿上的一根草繩。

  「重慶轟炸得厲害。你不跟我回上海去嗎?你家裡在那裡,總好些,」她向比比說。

  上海人總覺得一樣淪陷,上海總好些。

  比比是無可無不可。常約她出去的陳沒走,弄到一塊黃油送她,她分給九莉拌飯吃,大概是波斯菜的吃法。又送了一瓶雞汁醬油。陳與她同是孩兒面,不過白,身材纖瘦,也夠高的。九莉有一次問她,她說他孩子氣,「自以為他喜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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