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小團圓 | 上頁 下頁
一六


  為了不記錄轟炸的時間,站長有一天終於正色問道:「你要不要出去工作?」眼睛背後帶著點不懷好意的微笑。

  她知道防空員是要救火的,在炸毀的房屋裡戳戳搗搗,也可能有沒爆炸的炸彈,被炸掉一隻手、一條腿。「願意,」她微笑著說。

  但是他知道她不認識路,附近地區也不太熟,又言語不通,也就不提了。

  「噝潤唔唔!——又在轟炸。這一聲巨響比較遠,聲音像擂動一隻兩頭小些的大鐵桶,洪亮中帶點嘶啞。

  噝潤嗯唔唔!這一聲近些。

  昨天槍林彈雨中大難不死,今天照樣若無其事的炸死你。

  噝潤唔唔!城中遠遠近近都有只大鐵桶栽倒了,半埋在地下。

  噝潤嗯嗯唔唔!這次近了,地板都有震動,有碎玻璃落地聲。

  「機關槍有用的,打得下來!」她偶然聽見兩個男生爭論,說起圖書館屋頂平臺上的兩隻機關槍,才知道是這兩挺機槍招蜂惹蝶把飛機引了來,怪不得老在頭上團團轉。

  「你下樓去好了,這兒有我聽電話,」站長說。

  她搖頭笑笑,儘管她在樓上也不過看小說。現在站長自己記錄轟炸時間。

  她希望這場戰爭快點結束,再拖下去,「瓦罐不離井上破,」遲早圖書館中彈,再不然就是上班下班路上中彈片。

  希望投降?希望日本兵打進來?

  這又不是我們的戰爭。犯得著為英殖民地送命?

  當然這是遁詞。是跟日本打的都是我們的戰爭。

  國家主義是二十世紀的一個普遍的宗教。她不信教。

  國家主義不過是一個過程。我們從前在漢唐已經有過了的。

  這話人家聽著總是遮羞的話。在國際間你三千年五千年的文化也沒用,非要能打,肯打,才看得起你。

  但是沒命還講什麼?總要活著才這樣那樣。

  她沒想通,好在她最大的本事是能夠永遠存為懸案。也需要到老才會觸機頓悟。她相信只有那樣的信念才靠得住,因為是自己體驗到的,不是人云亦云。先擱在那裡,亂就亂點,整理出來的體系未必可靠。

  這天晚上正在房中摸黑坐著,忽然聽見樓梯上比比喊著「九莉」,拿著只蠟燭上來了,穿著灰布臨時護士服,頭髮草草的擄在耳後。

  「你看我多好,走了這麼遠的路來看你。」

  她分配到灣仔。九莉心裡想也許好些,雖然是貧民區,鬧市總比荒涼的郊野危險較少,但是是否也是日軍登陸的地方?

  「你們那兒怎麼樣?」

  比比不經意的喃喃說了聲「可怕。」

  「怎麼樣可怕?」

  「還不就是那些受傷的人,手臂上戳出一隻骨頭,之類。」

  「柔絲也在這裡。」

  「噯,我看見她的。」

  問起「你們口糧發了沒有?」九莉笑道:「還沒有。事實是我兩天沒吃東西了。」

  「早知道我帶點給你,我們那兒吃倒不成問題。其實我可以把晚飯帶一份來的。」

  「不用了,我這兒還有三塊錢,可以到小店買點花生或是餅乾。」

  比比略搖了搖頭道:「不要,又貴又壞,你不說廣東話更貴,不犯著。你要是真能再忍兩天的話——因為我確實知道你們就要發口糧了,消息絕對可靠。」

  比比是精明慣了的,餓死事小,買上當了事大。但是九莉也實在不想去買,較近只有堅道上的一兩家,在路旁石壁上挖出店面來,背山面海,灰撲撲的雜貨店,倒像鄉下的野鋪子,公共汽車走過,一瞥間也感到壁壘森嚴,欺生排外。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