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小團圓 | 上頁 下頁
一四


  夏夜,男生成群的上山散步,距她們宿舍不遠便打住了,互挽著手臂排成長排,在馬路上來回走,合唱流行歌。有時候也叫她們宿舍裡女生的名字,叫一聲,一陣雜亂的笑聲。叫賽梨的時候最多,大都是這幾個英文書院出身的本港女孩子,也有時候叫比比。大概是馬來人唱歌求愛的影響,但是集體化了,就帶開玩笑的性質,不然不好意思。

  「那些男孩子又在唱了,」樓上嗤笑著說。

  雖然沒有音樂伴奏,也沒有和音,夜間遠遠聽著也還悅耳。九莉聽了感到哀愁。

  開戰這天比比下山去看電影,晚上回來燈火管制,食堂裡只點一隻白蠟燭,但是修女們今天特別興奮,做了炸牛腦,炸番薯泥丸子,下午還特地坐宿舍的車上城去,買新鮮法國麵包,去了兩個修女。她們向來像巡警一樣,出去總是一對對,互相保護監視。

  「跟誰去看電影的?是不是陳?」婀墜問,「是陳是吧?哈!摸黑送你上山——」拍著手笑,又撇著國語說了一遍,暗示摸的不光是黒。

  ※ ※ ※

  這裡沒幾個人懂國語的,比比不管是否有點懂,更不理會,只埋頭吃飯。

  特瑞絲嬤嬤替她留著的。

  「你曉得,是有一種奇怪的感覺,黒魊魊的,票房點著藍燈,」她低聲向九莉說。「看了一半警報來了,照樣看下去,不過電影好像加了點情節,有味些。」

  飯後婀墜的李先生,劍妮的魏先生都來了。劍妮與魏先生站在後門外冬青樹叢旁邊低聲談話,借著門內的一角微光,避嫌疑。婀墜與李先生並排站在食堂外甬道裡,背靠在水門汀牆上,抱著胳膊默然無語。李先生也是馬來亞僑生,矮小白淨吊眼梢,娃娃生模樣,家裡又有錢,有橡膠園。

  人來人往,婀墜向人苦笑。

  「怎麼都不到客廳來坐?上來上來!」年邁的掛名舍監馬克嬤嬤在小樓梯上探出半身往下喊。「還有劍妮呢?」

  婀墜只報以微笑,小尖臉上露出筋骨來,兩顴紅紅的。

  比比又在低唱吉爾伯、瑟利文的歌劇:「巫婆跨上了掃帚滿天飛……」

  當夜九莉聽比比說男生要報名參軍,李先生也要去報名,婀墜不讓他去,所以兩人鬧彆扭。

  醫科學生都要派到郊外急救站去,每組兩男一女。兩個檳榔嶼姑娘互相嘲戲,問希望跟哪個男生派在一起,就像希望跟誰翻了船飄流到荒島上。

  等日本兵來了,這不是等於拴在樹上作虎餌的羊?九莉心裡想。當然比比不會沒想到。不去不行,要開除學籍。

  比比在上海的英國女校當過學生長,自然是戰時工作者的理想人選,到時候把隨身帶的東西打了個小包,說走就走,不過說話嗓子又小了,單薄悲哀,像大考那天早上背書的時候一樣。

  只剩下九莉劍妮兩個讀文科的,九莉料想宿舍不會為了她們開下去。聽見說下午許多同學都去跑馬地報名做防空員,有口糧可領,便問劍妮:「去不去,一塊去?」

  劍妮略頓了頓,把眉毛一挑,含笑道:「好,一塊去。」

  飯後九莉去叫她,沒人應,想必先走了一步。九莉沒想到她這麼討厭她。

  浩浩蕩蕩幾百個學生步行去報名,她一個也不認識,也沒去注意劍妮在哪裡。遇到轟炸,就在跑馬地墓園對過。冬天草坪仍舊碧綠,一片斜坡上去,碧綠的山上嵌滿了一粒粒白牙似的墓碑,一直伸展到晴空裡。柴扉式的園門口掛著一副綠泥黃木對聯「此日吾軀歸故土,他朝君體亦相同」,是華僑口吻,滑稽中也有一種陰森之氣,在這面對死亡的時候。

  歸途有個男生拎來一麻袋黒麵包。是防空總部發下的,每人一片。九莉從來沒吃過這麼美味的麵包。

  「我差點炸死了。一個炸彈落在對街,」她腦子裡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告訴人。告訴誰?難道還是韓媽?楚娣向來淡淡的,也不會當樁事。蕊秋她根本沒想起。比比反正永遠是快樂的,她死了也是一樣。

  差點炸死了,都沒人可告訴,她若有所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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