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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比比從後門進來,補吃麥片。九莉坐到她旁邊去。賽梨又上去打電話。

  幾個高年級生又高談闊論起來,說日本人敢來正好,香港有準備的,新加坡更是個堡壘,隨時有援兵來。

  「花王說一個炸彈落在深水灣,」特瑞絲嬤嬤匆匆進來報告。她崇拜瘦小蒼老的花匠。他夫妻倆帶著個孩子住在後門口一間水門汀地小房間裡。

  「嬤嬤!黃油沒有了!」比比膩聲抱怨著,如泣如訴。「嬤嬤你來摸摸看,咖啡冰冷的,嬤嬤你給換一壺來。」

  特瑞絲沒作聲,過來端起咖啡壺黃油碟子就走。

  劍妮頹然坐著,探雁脖子往前伸著點,蒼黃的鵝蛋臉越發面如土色,土偶似的,兩隻眼睛分得很開,凝視著面前桌上。

  只有排門上端半透明的玻璃這點天光,食堂像個陰暗的荷蘭宗教畫,兩人合抱的方形大柱粉刷了乳黃色,亮紅方磚砌地,僧寺式長桌坐滿一桌人,在吃最後的晚餐。

  「劍妮是見過最多的——戰爭,」婀墜笑著說,又轉向九莉道:「上海租界裡是看不見什麼,哦?」

  「噯。」

  九莉經過兩次滬戰,覺得只要照她父親說的多囤點米,煤,吃得將就點,不要到戶外去就是了。

  一個高年級生忽然問劍妮,但是有點惴惴然,彷佛怕招出她許多話來,劍妮顯然也知道:「戰爭是什麼樣的?」

  劍妮默然了一會,細聲道:「還不就是逃難,苦,沒得吃。」

  熱咖啡來了。一度沉默之後,桌上複又議論紛紛。比比只顧埋頭吃喝,臉上有點悻悻然。吃完了向九莉道:「我上去睡覺了,你上去不上去?」

  在樓梯上九莉說:「我非常快樂。」

  「那很壞,「比比說。

  「我知道。」

  「我知道你認為自己知道壞就不算壞。」

  比比是認為偽君子也還比較好些,至少肯裝假,還是向上。

  她喜歡辯論,九莉向來懶得跟她辯駁。

  她們住在走廊盡頭隔出來的兩小間,對門,亮紅磚地。九莉跟著她走進她那間。

  「我累死了,」她向床上一倒,反手捶著腰。她曲線太深陡,仰臥著腰酸,因為懸空。「你等午餐再叫我。」

  九莉在椅子上坐下來。兩邊都是長窗,小房間像個玻璃泡泡,高懸在海上。當然是地下層安全,但是那食堂的氣氛實在有窒息感。

  玻璃泡泡吊在海港上空,等著飛機彈片來爆破它。

  不喜歡現代史,現代史打上門來了。

  比比拉扯著身下的睡袋,襯絨裡子的睡袋特別悶,抖出一絲印度人的氣味來。「你在看什麼書?」

  「歷史筆記。」

  比比噗嗤一笑,笑她亡羊補牢。

  她是覺得運氣太好了,怕不能持久——萬一會很快的複課,還是要考。

  中午突然汽笛長鳴,放馬後炮解除空襲警報。

  午後比比接了個電話,回到樓上來悄悄笑道:「一個男孩子找我看電影。電影院照樣開門。」

  「什麼片子?」

  「不知道,不管是什麼,反正值得去一趟。」

  「噯,看看城裡什麼樣子。」

  「你要不要去?」她忽然良心上過不去似的。

  九莉忙笑道:「不不,我不想去。」

  她從來不提名道姓,總是「一個男孩子。」有一次忽然半笑半惱的告訴九莉:「有的男孩子跟女朋友出去過之後要去找妓女,你聽見過沒有這樣的事?」

  九莉是寧死也不肯大驚小怪的,只笑笑。「這也可能。」

  又一天,她說「馬來亞男孩子最壞了,都會嫖。」

  「印度男孩子最壞了,跟女朋友再好也還是回家去結婚,」她說。

  又有一次她氣烘烘走來道:「婀墜說沒有愛情這樣東西,不過習慣了一個男人就是了。」

  聽上去婀墜不愛她的李先生。

  「你說有沒有?」比比說。

  九莉笑道:「有。」

  「我不知道,」她大聲說,像是表示不負責,洗手不管了,別過身去沒好氣的清理書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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