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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靠裡那只手拿著個酒瓶。上午十點鐘已經就著酒瓶獨飲?當然他們都喝酒。聽說英文系主任夫婦倆都是酒鬼。到他們家去上四人課,有時候遇見他太太,小母雞似的,一身褪色小花布連衫裙,笑吟吟的,眼睛不朝人看,一溜就不見了。按照毛姆的小說上,是因為在東方太寂寞,小城生活苦悶。在九莉看來是豪華的大都市,覺得又何至於此,總有點疑心是做作,不然太舒服了不好意思算是「白種人的負擔」。她不知道他們小圈子裡的窒息。

  安竹斯也喝酒,他那磚紅的臉總帶著幾分酒意,有點不可測,所以都怕他。已經開始發胖了,漆黑的板刀眉,頭髮生得很低,有個花尖。上課講到中世紀武士佩戴的標記與家徽,問嚴明升:「如果你要選擇一種家徽,你選什麼?」嚴明升是個極用功的矮小僑生,當下扶了一扶鋼絲眼鏡,答道:「獅子。」

  哄堂大笑,安竹斯依舊沉著臉問:「什麼樣的獅子?睡獅還是張牙舞爪的獅子?」

  中國曾經被誚為睡獅。明升頓了一頓,只得答道:「張牙舞爪的獅子。」

  又更哄堂大笑。連安竹斯都微笑了。九莉笑得斜枕在桌子上,笑出眼淚來。

  有一次在安竹斯辦公室裡上四人課,她看見書櫥裡清一色都是《紐約客》合訂本,不禁笑道:「這麼許多《紐約客》!」有點驚異英國人看美國雜誌。

  安竹斯隨手拿了本給她。「你要不要借去看?隨時可以來拿,我不在這兒也可以。」

  從此她總是揀他不在那裡的時候去換,沒多久一櫥都看完了。抽書是她的拿手,她父親買的小說有點黃色,雖然沒明說,不大願意她看,她總是乘他在煙鋪上盹著了的時候躡手躡腳進去,把書桌上那一大疊悄悄抽一本出來,看完了再去換。

  ※ ※ ※

  安竹斯的獎學金,她覺得只消寫信去道謝,他住得又遠,但是蕊秋一定要她去面謝,只得約了同班生賽梨陪著去,叫了兩輛黃包車,來回大半天的工夫。她很僵,安竹斯立刻露出不耐煩的神氣,只跟賽梨閒談了幾句,二人隨即告辭出來。

  賽梨常說安竹斯人好,替他不平,氣憤憤的說:「其實他早該做系主任了,連個教授都沒當上,還是講師!」

  他是劍橋出身,彷佛男色與左傾是劍橋最多。九莉有時候也想,不知道是否這一類的事招忌。他沒結婚,不住校園裡教授都有配給的房子,寧可大遠的路騎車來回。當然也許是因為教授住宅區窒息的氣氛。他顯然欣賞賽梨,上課總是喜歡跟她開玩笑。英國盡多孤僻的老獨身漢,也並不是同性戀者。

  此外他常戴一根紅領帶,不過是舊磚紅色,不是大紅。如果是共產黨,在講臺上的言論倒也聽不出,儘管他喜歡問一八四八,歐洲許多小革命紛起的日期。

  有人說文科主任麥克顯厲害。九莉上過他的課,是個虎頭虎腦的銀髮老人,似乎不愛看書,根本不是個知識分子。大概是他作梗,過不了他這一關。

  「死囉!死囉!黛芙妮你怎麼樣,看你一點也不急。」賽梨吃完了坐到這邊桌子上來。

  越是怕看見她,偏就坐在旁邊,一回頭看見九莉,便道:「九莉快講點給我聽,什麼都行!」

  九莉苦笑道:「這次我也什麼都不知道。」

  賽梨把頭一摔,別過臉去。「你還這麼說!你是不用擔心的——」但是突然咽住了,頓了一頓,改向黛芙妮嚷道:「死囉,死囉,今天真是來攞命了!」又在椅子上一顛一顛。

  賽梨是一本清帳,其實有誰不知道? 那天安竹斯問了個問題接連幾個人答不出,他像死了心了,不耐煩的叫了聲「密斯盛。」九莉也微笑著向他搖搖頭。他略怔了怔,又叫別人,聽得出聲音裡有點生氣。班上寂靜片刻。大家對這些事最敏感的。

  今年她的確像他信上預言的,拿到全部免費的獎學金,下半年就不行了。安竹斯該作何感想,以為她這樣經不起慣——多難為情。

  為什麼這學期年不進去,主要是因為是近代史,越到近代越沒有故事性,越接近報紙。報紙上的時事不但一片灰色,枯燥乏味,而且她總不大相信,覺得另有內幕。

  比比也說身邊的事比世界大事要緊,因為畫圖遠近大小的比例。窗臺上的瓶花比窗外的群眾場面大。

  比比終於下來了,坐都來不及坐下,站著做了個炒蛋三明治,預備帶在車上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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