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小團圓 | 上頁 下頁
一〇


  那還是氣南西夫婦與畢先生叫她寒心?尤其畢先生現在有了項八小姐,就不管她的事了?也不像。要是真為了畢先生跟項八小姐吃醋,她也不肯擺在臉上,項八小姐也不好意思露出小心翼翼怕觸怒她的神氣。

  那是跟誰生氣?難道那海邊的年青人不幫忙?萍水相逢的人,似乎不能怪人家不做保。而其好像沒到警局問話的程度,不過秘密調查。又有雷克在,不是沒有英國人作保,還是當大學講師,不過放暑假,不見得在這裡。

  九莉也沒去研究。

  動身那天她到淺水灣飯店,下大雨,出差汽車坐滿了一車人,也不知道有沒有一塊走的還都是送行的,似乎補償前一個時期的冷淡,分外熱烈,簇擁著蕊秋嘰嘰呱呱說笑。

  蕊秋從人堆裡探身向車窗外不耐煩的說:「好了,你回去吧!」像是說她根本不想來送。

  她微笑站在階前,等著車子開了,水花濺上身來。

  【二】

  「這比比!還不下來!」婀墜在看手錶。

  「死囉死囉!」兩個檳榔嶼姑娘還在低聲唱誦。

  「你是不要緊的,有你哥哥給你補課,」其中的一個說。

  「哪裡?他自己大考,哪有工夫?昨天打電話來,問『怎麼樣?』」柔絲微笑著說,雪白滾圓的臉上,一雙畫眉鳥的眼睛定定的。

  九莉吃了牛奶麥片,炒蛋,麵包,咖啡,還是心裡空撈撈的,沒著沒落,沒個靠傍。人整個掏空了,填不滿的一個無底洞。

  特瑞絲嬤嬤忙出忙進,高叫「阿瑪麗!」到洗碗間去找那孤兒院的女孩子。樓上又在用法文銳叫「特瑞絲嬤嬤!」她用廣東話叫喊著答道:「雷啦雷啦!」一面低聲嘟囔著咒駡著,匆匆趕上樓去。

  幾個高年級的馬來亞僑生圍著長桌的一端坐著。華僑女生都是讀醫,要不然也不犯著讓女孩子單身出遠門。大家都知道維大只有醫科好。

  照例醫科六年,此地七年,又容易留級,高年級生三十開外的女人都有,在考場上也是老兵了,今天不過特別沉默。平時在飯桌上大說大笑的,都是她們內行的笑話,夾著許多術語,實驗室內穿的醫生的白外衣也常穿回來。九莉只聽懂了一次講一個同班生真要死,把酒精罐裡的一根性器官丟在解剖院門口瀝青道上,幾個人笑得前仰後合。

  「雷克最壞了,」有一天她耳朵裡刮著一句。是怎樣壞,沒聽出所以然來。她們的話不好懂,馬來亞口音又重,而且開口閉口「Man!」倒像西印度群島的土著,等於稱對方「老兄」,熱帶英屬地的口頭禪橫跨兩大洋,也許是從前的海員傳播的,又從西印度群島傳入美國爵士界。

  她們一天到晚除了談上課與醫院實習的事故,就是議論教授。教授大都「壞」,英國教授本來有幽默諷刺的傳統,慣會取笑學生,不過據說醫科嘲弄得最殘忍。

  但是比比也說雷克壞,問她怎麼壞,只板著臉掉過頭去說「Awful。」他教病理學,想必總是解剖屍體的時候輕嘴薄舌的,讓女生不好意思,尤其是比比這樣有曲線的,九莉告訴她母親認識雷克,就沒說有事可以去找他的話。

  有一天九莉頭兩堂沒課,沒跟車下去,從小路走下山去。下了許多天的春雨,滿山兩種紅色的杜鵑花簌簌落個不停,蝦紅與紫桃色,地下都鋪滿了,還是一棵棵的滿樹粉紅花。天晴了,山外四周站著藍色的海,地平線高過半空。附近這一帶的小樓房都是教授住宅。經過一座小老洋房,有人倚著木柱坐在門口洋台闌幹上,矮小俊秀,看去不過二三十歲,蒼白的臉,冷酷的淺色眼珠在陽光中透明,視而不見的朝這邊望過來。她震了一震,是雷克,她在校園裡看見過他,總是上衣後襟稀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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