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小團圓 | 上頁 下頁


  死囚吃了最後一餐,綁赴刑場總趕上大晴天,看熱鬧的特別多。

  婀墜一面吃,一面彎著腰一面看腿上壓著的一本大書。她是上海人,但是此地只有英文與廣東話是通用的語言,大陸來的也都避免當眾說國語或上海話,彷佛有什麼瞞人的話,沒禮貌。九莉只知道她姓孫,中文名字不知道。

  她一抬頭看見九莉,便道:「比比呢?」

  「我下來的時候大概就快起來了。」

  「今天我們誰也不等,」婀墜厲聲說,俏麗的三角臉上一雙吊梢眼,兩鬢高吊 ,梳得虛籠籠的。

  「車佬來了沒有?」有人問。

  茹璧匆匆走了進來,略一躊躇,才坐到這邊桌上。大家都知道她是避免與劍妮一桌。這兩個內地轉學來的不交談。九莉也只知道她們的英文名字。茹璧頭髮剪得很短,面如滿月,白裡透紅,戴著金絲眼鏡,胖大身材,經常一件二藍布旗袍。劍妮是西北人,梳著兩隻辮子,端秀的鵝蛋臉,蒼黃的皮膚使人想起風沙撲面,也是一身二藍布袍,但是來了幾個月之後,買了一件紅白椒鹽點子二藍呢大衣,在戶內也穿著,吃飯也不脫,自己諷刺的微笑著說:「穿著這件大衣就像維多利亞大學的學生,不穿這件大衣就不像維多利亞大學的學生。」不久,大衣上也發出深濃的蒜味,掛在衣鉤上都聞得見,來源非常神秘。修女們做的雖然是法國鄉下菜,顧到多數人的避忌,並不擱蒜。劍妮也從來不自己買東西吃。

  她雖然省儉,自己訂了份報紙,宿舍只有英文《南華晨報》。茹璧也訂了份報,每天放學回來都急於看報。劍妮有時候看得拍桌子,跳起來腳蹬在椅子上,一拍膝蓋大聲笑歎,也不知道是丟了還是收復了什麼地方,聽地名彷佛打到湖南了。她那動作聲口倒像有些老先生們。她常說她父親要她到這安靜的環境裡用心念書,也許是受她父親的影響。

  有一天散了學,九莉與比比懶得上樓去,在食堂裡等著開飯。廣東修女特瑞絲支著燙衣板在燙衣服。比比將花布茶壺棉套子戴在頭上,權充拿破崙式軍帽,手指著特瑞絲,唱吉爾柏作詞,瑟利文作曲的歌劇:「大膽的小賤人,且慢妄想聯姻。」(「Refrain, audacious tart, your suit from pressing。」)原文雙關,不許她燙衣服,正磨著她上樓去點浴缸上的煤氣爐子燒水。特瑞絲趕著她叫「阿比比,阿比比,」——此外只有修道院從孤兒院派來打雜的女孩子瑪麗,她叫她「阿瑪麗」——嘁嘁喳喳低聲托比比代問茹璧可要她洗燙,她賺兩個私房錢,用來買聖像畫片,買衣料給小型聖母像做斗篷。她細高個子,臉黃黃的,戴著黑邊眼鏡。

  比比告訴九莉她收集了許多畫片。

  「她快樂,」比比用衛護的口吻說。「她知道一切都有人照應,自己不用擔心,進修道院不容易,要先付一筆嫁妝,她們是嫁給耶穌了。」

  她催比比當場代問茹璧,但是終於上樓去向亨利嬤嬤要鑰匙燒洗澡水。比比跟著也上去了。

  九莉在看小說,無意中眼光掠過劍妮的報紙,她就笑著分了張給她,推了過來。

  九莉有點不好意思,像誇口似的笑道:「我不看報,看報只看電影廣告。」

  劍妮微笑著沒作聲。

  寂靜中只聽見樓上用法文銳聲喊「特瑞絲嬤嬤」。食堂很大,燈光昏黃,餐桌上堆滿了報紙。劍妮折疊著,拿錯了一張,看了看,忽道:「這是漢奸報,」抓著就撕。

  茹璧站了起來,隔著張桌子把沉重的雙臂伸過來,二藍大褂袖口齊肘彎,衣服雖然寬大,看得出胸部鼓蓬蓬的。一張報兩人扯來扯去,不過茹璧究竟慢了一步,已經嗤嗤一撕兩半,九莉也慢了一步,就坐在旁邊,事情發生得太快,一時不及吸收,連說的話都是說過了一會之後才聽出來,就像閃電後隔了一個拍子才聽見雷聲。

  「不許你誣衊和平運動!」茹璧略有點嘶啞的男性化的喉嚨,聽著非常詫異。國語不錯,但是聽得出是外省人。大概她平時不大開口,而且多數人說外文的時候聲音特別低。

  「漢奸報!都是胡說八道!」

  「是我的報,你敢撕!」

  劍妮柳眉倒豎,對折再撕,厚些,一時撕不動,被茹璧扯了一半去。劍妮還在撕剩下的一半,茹璧像要動手打人,略一躊躇,三把兩把,把一份報紙擄起來,抱著就走。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