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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這一天她帶著孩子到劉媽那裡去,劉媽還是第一次看見引弟,便笑道:「喲,這孩子兩耳招風!」又笑道:「不是我說,自己養的長得醜是沒辦法,你領為什麼不領個好看點的。」小艾和劉媽究竟比較客氣,只得微笑道:「再大一點不知道可會好一點。人家說『女大十八變』嘛!」

  劉媽和她好幾年沒見面了,敘談起來,便告訴她說:「你可曉得,陶媽現在享福了,做老太太嘍!」小艾猜著她是說有根發財的事情,便裝作不知道。劉媽便從頭告訴她,有根那時候跑單幫發了財,後來生意做得很大。現在是沒有那樣好了,囤貨的生意也不能做了,但是劉媽說:「像他那樣,『窮雖窮,還有三擔銅。』」

  小艾聽了這話,不免又把自己的境況和他比較著,心裡想像金槐這樣一直從事於正當勞動,倒反而還不如他。那天回到家裡來,心裡不免有許多感慨的,這兩天金槐的印刷所裡工作特別忙,晚上要做「加工」,夜深才回來,他們的二房東十點鐘就關電門,他摸黑爬到閣樓上來,把桌子椅子碰得一片聲響,把小艾也驚醒了。他因為太疲倦了,一覺睡到第二天早上,一個身也沒翻,汗出得多了,生了一身痱子,小艾見他累得這樣,又覺得心疼。

  她在那裡替人家打一件淺粉色兔子毛絨線衫,那絨線衫非常容易髒,常常要去洗手,肥皂倒費掉許多。這一天她打完了一團絨線,再去拿,卻沒有了。她非常詫異,在床上床下,抽屜裡,桌子底下,箱子背後,到處都找遍了,也找不到。又疑心或者是從閣樓的窗戶裡掉下去了,到客堂裡去找,也影蹤毫無。孫師母見了,問她找什麼,小艾道:「我打衣裳的絨線,不知可從上頭掉下來了。」孫師母的小女兒在旁邊說:

  「昨天好像看見引弟拿著團絨線在那兒扔著玩。」小艾去問引弟,也問不出什麼來。猜著一定是給她亂拖,拖到樓底下去,不知給什麼人拿去了。這麼點大的小孩子,又不懂事,不見得打她一頓。小艾氣得半死,跑出去配絨線,一口氣跑了好幾家,好容易有一個店裡有同樣的,但是價錢非常貴,一算錢不夠了,只得回到家裡來,預備趕著在這兩天內把另外一件打好了,拿到了工錢再去買這絨線。

  金槐一回來了,她便把這樁事情告訴了他一遍,臨睡的時候,她坐在床沿上織絨線,不覺又長長地歎了口氣,道:

  「巴巴結結做著,想多掙兩個錢,倒反而賠錢。」這時,電燈忽然黑了。照例一到十點鐘,二房東就把電門關了。小艾喲了一聲,笑道:「話講得都忘了時候了,我還要把油燈點起來呢。」她擦了根洋火,把從前防空的時候用的一盞小油燈點了起來。金槐道:「怎麼,你還要打絨線呀?」小艾道:「我再打一會兒。」

  她本來想把一個後身做好就睡了,但是因為心裡實在著急,後身做好了又去動手做一塊前襟。金槐早已睡熟了。那油燈漸漸暗了下去,她把那淡綠麻棱玻璃罩子拿掉,拿起一把剪刀來把燈芯挑了挑。在更深夜靜的時候,沒有小孩在旁邊攬擾,做事倒是痛快。她一口氣做到天亮,忽然覺得腰酸,酸溜溜的就像蛀蝕進去,腰都要斷了。她也知道是累著了,所以舊病復發,心裡也有些害怕,忙把那絨線衫連針卷成一卷,包起來收在箱子裡,便吹燈脫衣上床。睡在床上,只覺得心中嘈雜得厲害,翻來覆去的,漸漸的便又身上熱烘烘的,發起燒來,肚子也隱隱作痛。

  這一天早晨她就沒有起來做早飯,金槐自到外面去買了些點心吃。她生病本來也是常事,他匆匆地出去,只說「今天晚上我去把媽接回來吧,家裡沒人照應。」不料她這次的病不比尋常,竟像血崩似的,血流得不止。引弟到時候沒有早飯吃,餓得直哭,小艾從枕頭底下摸出兩張零碎鈔票,聽見樓梯上有人走過,料是樓上那家的人出去買菜,便在枕上撐起半身,想喊住她,托她帶兩個燒餅給孩子吃。才欠起身來忽然眼前一黑,那身體好像有千斤重,昏昏沉沉的早又倒了下去。孩子還在那裡哭,那哭聲卻異常遙遠,有時候聽得見,有時候又聽不見。

  金槐下午回來,她已經暈過去好幾回了。他非常著急,要馬上送她到醫院裡去,現在他們工會裡有福利會的組織,工人家屬可以免費治病,他們那印刷所因為規模太小,自己沒有診所,包在一個醫院裡。

  金槐送她去,兩人坐著一部三輪車,小艾身上裹著一條棉被,把頭也蒙著。是秋天了,洋梧桐上的黃葉成陣的沙沙落下來,像下大雨似的,那淡黃色的斜陽迎面照過來,三輪車在蕭蕭落葉中疾馳著,金槐幫她牽著被窩的一角,使它不往下溜。

  小艾突然說道:「引弟你明天讓她學點本事,好讓她大了自己靠自己。雖然現在男女都是一樣的,到底一個女孩子太難看了也吃虧。」她向來不肯承認那孩子長得醜的,忽然這樣說著,金槐卻是一陣心酸。一時也答不出話來,默然了一會,方道:「你怎麼這時候想起來說這些話?」小艾沒有做聲,眼淚卻流了下來。金槐給她靠在他身上。他看看她那棉被,是一條舊棉被,已經用了許多年了,但是他從來沒有注意到上面的花紋,大紅花布的被面,上面一朵朵細碎的綠心小白花,看著眼暈,看得人心裡亂亂的。迎面一輛電車當當的開過來。

  街上行人很多,在那斜陽裡匆匆走著,也不知都忙些什麼。小艾咬著牙輕聲道:「我真恨死了席家他們,我這病都是他們害我的,這些年了,我這條命還送在他們手裡。」金槐道:「不會的,他們已經完了,現在是我們的世界了,不會讓你死的。不會的。」他說話的聲音很低,可是好像從心裡叫喊出來。

  到了醫院裡,時間已經很晚了,住院的醫生特地把婦科主任找了來,婦科主任是一個程醫生,一面給她施急救,一面詢問得病的經過,問得非常仔細。說病情相當嚴重,但是可以用不著開刀,先給她把血止住了,然後施手術,要是經過良好,施手術後歇一兩天就可以出院。

  小艾起初只是覺得那程醫生人真好,三等病房那兩個看護也特別好,後來才發現那原來是個普遍的現象。她出院以後,天天去打營養針,不由得感到醫院裡的空氣真是和從前不同了,現在是真的為人民服務了。

  她的病完全好了以後,也想出去做事,便由金槐介紹她到他們印刷所去折紙。他們那印刷所很小,作場上面搭著個閣樓,在那上面,折紙的女工圍著一張長桌坐著,在燈光下工作。小艾自己也覺得可笑,踏出家裡的一個閣樓,倒又走上一個閣樓。但是她知道她不會一輩子住在閣樓上的,也不會老在這局促的地方工作。新的設備完美的工廠就會建造起來。寬敞舒適的工人宿舍也會造起來,那美麗的遠景其實也不很遠了。她現在通過學習,把眼界也放大了,而且明白了許多事情。

  從閣樓上望下去,可以看見金槐,他在窗口擱著張桌子,埋著頭在那裡拿著個鉗子揀錯字。一隻低垂的燈泡正對著他的臉,那強烈的電燈光靜靜地照在他臉上,窗外卻是黑沉沉的。旁邊幾架機器轟隆轟隆一刻不停,如同海濤似的響著。

  小艾現在折紙也是個熟手了,不過這一向特別覺得吃力些,折起來不大順手,因為她坐得離桌子比較遠。因為——引弟引來的弟弟已經在途中,就快要到了,不知道是弟弟還是妹妹。小艾有時候想著,現在什麼事情都變得這樣塊,將來他長大的時候,不知道是怎樣一個幸福的世界,要是聽見他母親從前悲慘的遭遇,簡直不大能想像了吧?

  (一九五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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