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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沒有幾天的工夫,阿秀跑了來告訴小艾,陳家浜阿姐已經生了,是個女孩子。小艾便和她一同去,把孩子抱了來。馮老太起初雖然反對,等到看見了孩子,倒也十分疼愛,興興頭頭的幫著調代乳糕,縫小衣服,給孩子取了個名字叫引弟。

  有一天晚上金福來了,聽見說領了個孩子,當著他夫婦的面。

  也沒好說什麼,後來金槐出去買香煙了,只有馮老太一個人在那裡,金福便皺著眉和馮老太說:「自己養的叫沒有辦法——現在東西這樣漲,自己飯都要沒的吃了,還去領這樣一個小孩子來,一天到晚忙著小孩子,把一個人也絆住了,不然這時候毛病好了些,也可以出去做事了。」小艾在閣樓上,馮老太曉得她聽得見的、向金福遞了個眼色,金福也沒留神。

  小艾在上面聽見了,未免有些刺心,因為他說的這話也都是實情,在現在這種時候領個孩子來,也許是有一點瘋狂。

  物價已經漲成天文數字,到了天盡頭了,還是漲,還是漲。家裡一點現錢也不能留,一拿到工錢就要搶著買柴買米買大頭,一個措手不及,就等於白做了。小艾想法子去領了一點絨線生活來做,貼補家用。有時候她到馬路上去看看櫥窗裡陳列著絨線衫式樣,滿街都是買賣銀元的小販,穿卡其短外套的,穿長袍的,斯文一脈地踱來踱去,五步一個,十步一個,都是把兩塊銀洋握在手心裡微微搖著,發出那極細微的清脆的唧唧之聲。在那春天的黃昏裡,倒是像街頭一片蟲聲唧唧。

  那是蔣匪幫在上海的最後一個春天,五月裡就解放了。樓底下孫家上了國民黨的當,以為他們在上海可以守三個月,買了許多鹹魚來囤著。在解放後,孫家連吃了幾個月的鹹魚,吃得怨極了。解放後,金槐非常熱心的學習,又像從前小艾剛認識他那時候一樣,總拿著本書,到印刷所去也帶來帶去,在電車上看。在家裡也常常把新民主主義、社會發展史講給她們聽。

  小艾雖然很喜歡聽他發議論:她仿佛有一種觀念,認為理論是男子的一種裝飾品,所以他說話的時候,她總是帶著得意的微笑靜靜聽著,卻不求甚解。她最切身地感到的還是現在物價平穩,生活安定,但是人是健忘的動物,幾天好日子一過,把從前那種噩夢似的經歷也就淡忘了。

  那年下半年,金桃結婚了,新立起一份家來,自然需要不少費用,金槐和小艾商量著,幫了他一筆錢,所以剛有一點積蓄,又貼掉了,過年的時候吃年夜飯,照例有一尾魚,取「富貴有餘」的意思,小艾背著馮老太悄悄和金槐笑著說:

  「去年不該吃白魚,賺了點錢都『白餘』了。今年我們買條青魚。」

  年三十晚上,金福也到他們這裡來吃團圓飯。金福到上海來這些年,一直很不得意,在吳先生行裡做出店,吳先生欺負他老實,過去生活程度那樣漲,老是不給他加工錢,他現在老婆兒女都在鄉下,晚上一個人在寫字間裡打地鋪,很是淒涼。這一天在金槐這裡吃年夜飯,酒酣耳熱的,卻是十分高興,笑道:「現在我們算翻身了,昨天去送一封信,電梯一直坐到八層樓上,他媽的,從前哪裡坐得到——多走兩步路倒也不在乎此,我就恨他們狗眼看人低,那口氣實在咽不下,哪怕開一兩個人上去,電梯裡空空的,叫他帶一帶你上去,開電梯的說:給大班看見他要吃排頭的!」

  第二年秋天,金福辭掉了生意,很興奮地還鄉生產去了。

  十月裡他們鄉下要土改了。

  金桃結了婚以後,馮老太便輪流的這邊住住,那邊住住,這一向她住在金桃那裡。這一天小艾要想出去一趟,去看看劉媽,托托她可有什麼絨線生活介紹她做。她把引弟也帶了去,因為馮老太不在這裡,把孩子一個人丟在家裡不放心。引弟現在大了些,從前剛抱來的時候還看不出,現在卻越長越不好看了,冬瓜臉,剪著童化頭髮、分披在兩旁,她卻是兩隻招風耳,把頭髮戳開了,豎在外面。人家說她難看,小艾還不服氣,總是說一個小孩要那麼好看幹什麼,有許多孩子小時候長得好看,大了都變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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