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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十天以後,報上登出香港陷落的消息,至少那邊的戰事已經結束了。但是一個月二個月地過去,上海香港之間一直信息不通,依舊死生莫蔔。小艾他們這時候一點進項也沒有,稍微有一點積蓄,也快用完了。金福還住在他們這裡,起初是因為路上不好走,他也沒有回原籍去,所以憑空又添上一個人坐吃。金福住在這裡,心裡也非常不安,因此也急於要回去。忽然有一天,他的三弟金桃也到上海來了,說金福幸而不在家鄉,這一向鄉下抽壯丁,捉人捉得非常厲害,他還是逃出來的。金福聽見這話,也只得死心塌地地住了下來。反而又添了一個人吃飯。他們兄弟倆四處托人找事,急切間哪裡找得到事情。

  小艾病了這些時,現在漸漸的能夠起床了,就也想出去找事。像她這樣的人出去做事,通常的出路是幫傭,但是她非常不願意,她覺得那種勞役的生活她已經過夠了,事情重一點倒沒有關係,她就是不願意看人家的臉子。她想到工廠裡做工,但是沒有門路,也進不去。

  金桃倒有了著落,由他表哥介紹到一個火爐店去學生意。

  這時候他們家裡實在維持不下去了,小艾急得沒有辦法,剛巧樓底下孫先生有一個朋友家裡要添一個女傭,孫家就把她薦了去。這家人家姓吳,男主人本來是孫先生的同事,不過是洋行裡一個式老夫,也還是最近方才跳出去自立門戶,幾個人合夥開了個公司,因為他會說幾句日本話,便勾結了日本人,小小的做些非法的生意。孫先生看著眼熱,又有些氣不服,所以把這些事情全部給他說了出來,慨歎著說他自己是不肯做這種事情,不然也發財了。

  小艾到了吳家,他們那裡已經用了個燒飯娘姨,她就管洗衣服打雜兼帶孩子。那吳太太是個中年婦人,一張焦黃的尖削麵孔,臉上那樣瘦,身上卻相當的胖,圓滾滾的身子,穿著件金晃晃的織錦緞旗袍。她有個脾氣,不肯讓傭人有一刻工夫閑著,否則就覺得自己花這些錢雇這麼個人有點冤枉。因此只要看見人家在那裡歇著,暫時沒做什麼,她沒事也要想出些事來給人做。每天吃剩下的雞魚鴨肉,她寧可倒了也不給傭人吃,說道:「給他們吃慣了葷的,哪天要是沒有葷菜吃就要嘰咕了!索性一年到頭給他們吃素,倒也一聲不響。」有時候罵燒飯的這碗菜做得不好,拿起來就往痰盂裡一倒,道:

  「當是燒壞了就給你們吃了?偏不給你們吃!」小艾就最受不了這種叱駡的聲氣,那仿佛是另一個世界的回聲,她以為是永別了的一個世界。但是她也只能忍耐著,這裡的工錢雖然也不大,常常有人來打麻將,所以外快很多。

  她又把金福薦給他們,在吳先生的行裡做出店。金福很認識幾個字。

  金福有了職業以後,也寄了點錢回家去,但是此後沒有多少時候,他的老婆就拖兒帶女找到上海來了。也還是因為鄉下抽壯丁,他們家的男丁全跑光了,不出人就得出錢,保甲長藉端敲詐,金福的老婆被逼得沒有辦法,想著金福在上海也有了事情,便帶著幾個孩子和他們最小的一個弟弟一同到上海來了。當然仍舊是住在小艾這裡,好在小艾現在出去幫傭,不住在家裡,所以金福也可以不用避什麼嫌疑,便和他的老婆孩子一齊都住到閣樓上去。

  小艾有時候回家來看看,仿佛形成了雀巢鳩占的局面。但是她覺得這也是應當的,她因為她自己娘家沒有人,一向把金槐家裡的人當作她的至親骨肉看待。同時她總忘不了她從前是個丫頭,人家總說大戶人家出來的丫頭往往好吃懶做,不會過日子,她倒偏要爭這口氣,所以一向非常刻苦,總想人家說她一聲賢惠。她現在每月的收入自己很少動用,總是拿到家裡來。不但馮老太靠她養活,就連金福夫婦也全仗她接濟,金福的收入有限,又有那麼一大群兒女嗷嗷待哺,也實在是不夠用。最小的一個小叔金海已經送到一爿皮鞋店裡去做學徒去了,兩個小叔都在店裡學生意,雖然管吃管住,衣裳鞋襪還是要自己負擔,又要小艾拿出錢來。

  她有時候也有一點怨,但是每逢看到他們總覺得十分親切。尤其是現在,香港陷落了已經快四個月了,金槐至今還沒有信來,她漸漸地感到淒涼恐怖和絕望,在這種時候,偶爾抽空回去一趟,雖然家裡這些人也並不能給她什麼安慰,她只要聽見他們一家老小嘰哩喳啦用他們的家鄉口音說著話,不由得就有一種溫暖之感,也不知為什麼緣故,心裡仿佛踏實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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