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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那包南棗摜在地下,紙包震破了,棗子滾了一地,陶媽後來一隻只拾了起來。第二天早上小艾掃地,卻又掃出兩隻棗子來,她便笑道:「咦,這兒怎麼掉了兩個棗子。」劉媽在灶上煮粥,忙回過頭來向她擺了擺手,又四面張望了一下,方才輕聲說道:「昨天都把我嚇一跳——有根也不知道為什麼跟他媽鬧彆扭,他媽包了一包棗子叫他帶回去吃,他一摜摜了一地。」小艾聽了,她自然心裡明白,一定是因為他知道是金槐送的禮,所以這樣生氣。她不免有些悵觸,因為她對於有根,雖說是沒有什麼感情,總也有一種知己之感。

  她後天就要結婚了。五太太早已和陶媽說過:「叫她早一天住出去。不能讓她在我家出嫁。」因為有這樣一種忌諱,丫頭嫁人,如果從主人家裡直接嫁出去,有些主人就要不願意,認為不吉利。所以小艾頭一天就辭別了五太太,搬到劉媽家裡去住著。劉媽自己在席家幫忙沒有回來,第二天便由她的媳婦做了送親的人。

  小艾因為那天住在那裡打攬了他們,覺得很不過意,結了婚以後,過了些日子,便和金槐一同去看他們,五太太那裡她卻一直沒有過去。後來劉媽有一次到五太太那裡去拜年,就告訴陶媽聽,說得花團錦簇,道:「看不出小艾還有這點福氣,她嫁的這男人真不壞,上回到我家裡來的,夫妻兩個,小艾穿了件新旗袍,絨線衫,像人家少奶奶一樣。說她婆婆也從鄉下出來了,鄉下苦,她年紀大了,也做不動,現在娶了媳婦了,所以出來跟他們一塊兒過了。」

  劉媽因為住得遠,平日也難得到五太太那裡去的。在這以後總有兩年多了,陶媽有一天忽然又來找她,說五太太病勢十分沉重,看樣子就在這兩天了,家裡人手太少,所以又要叫劉媽去幫忙。當下劉媽就跟著她一同回去,來到席家,卻見他們客室裡坐滿了人,也有五太太娘家的親戚,席家這一邊,三太太也來了,還有些侄兒侄女和侄媳婦,寅少爺是去年結的婚,和他少奶奶在旁邊陪著。這兩天他們天天來,五太太心裡也還明白,看著這情形也猜著一定是醫生說她就要死了,所以大家都來了。獨有景藩,她病了這些年,他始終一次也沒有來過,彼此夫妻一場,連這一點情分都沒有,她就要死了,都不來看看她。

  她也曾經問過寅少爺:「你這兩天看見你爸爸沒有?」這句話本來她一直也不肯出口的,但是到了最後,終於還是說了。寅少爺回說:「沒看見,我沒上那邊去。」五太太自然也不好再說什麼,但是她的心事寅少爺其實也知道。為這樁事情,他們家裡這些人一直也在那裡討論著,究竟是不是應當告訴她。要是索性瞞到底,豈不使她抱恨終天,心裡想她臨死景藩都不來跟她見一面。但是現在這時候要是告訴她,突然受這樣一個刺激,無異一道催命符。所以她娘家的人給終認為不妥。有她自己娘家人在場,她婆家這些人當然誰也不肯有什麼切實的主張。寅少爺更是不肯負擔這個責任,他要是贊成告訴她,反而給人家說一句,因為是他的後母,到底隔一層了,所以他能夠這樣冷酷,置她的生命於不顧。

  然而眼看著她這樣痛苦,就又有人提起來說:或者還是告訴她吧?大家每天聚集在樓下客室裡悄悄商議著,只是商量不出個所以然來。陶媽這天帶著劉媽一同上樓,便皺著眉輕聲和她說:「他們真是的,其實明知道太太這病也不會好了,就告訴了她有什麼要緊呢,告訴了她還讓她心裡痛快一點。」

  到了樓上,劉媽進房去叫了一聲「太太」。五太太躺在床上只是一聲一聲低低地哼著,眼睛似睜非睜,看那樣子已經不認識人了。陶媽向她望著,不由得掉下淚來,掀起衣襟來擦了擦眼睛,便恨恨地向劉媽輕聲道:「再不告訴她來不及了!」劉媽怔了一會,便道:「其實你就告訴她好了。」陶媽又躊躇了一下,便走到床前,劉媽站在門口望風,陶媽便俯下身去壓低了喉嚨連叫了幾聲「太太」,說道:「老爺三年前頭已經不在了,一直瞞著你的,不敢告訴你。」

  五太太在枕上微側著臉躺著,像她那樣肥胖的人一旦消瘦下來,臉上的皮肉都松垂著,所以經常的有一種淒黯的神情。陶媽湊在她跟前向她望著,隔了一會,又喊了幾聲「太太」,見她的眼皮仿佛微微一動,陶媽便把剛才那幾句話又重複了一遍,但是依舊看不出她有什麼反應。到底也不知道她聽見了沒有。

  陶媽直起身子來,和劉媽面面相覷了一會。房間裡靜靜的。在這種陰陰的天氣,雖然也並不十分冷,身上老是寒浸浸的,人在房間裡就像在一個大水缸的缸底。陶媽給五太太把被窩牽了一牽,覺得這棉被不夠厚,想拿出兩件衣服來蓋在腳頭,便去開抽屜,一開抽屜,卻看見五太太那只貓睡在裡面,這貓現在老了,怕冷,常常跑到櫃裡去鑽在衣服堆裡睡著。陶媽輕輕地罵了一聲,把它趕了出來,拿出衣服來抖了一抖,拍了拍灰,便給五太太蓋在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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