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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殷寶灩送花樓會】

  門鈴響,我去開門。門口立著極美的,美得落套的女人,大眼睛小嘴,貓臉圓中帶尖,青灰細呢旗袍,松松籠在身上,手裡抱著大束的蒼蘭、百合、珍珠蘭,有一點見老了,但是那疲乏彷佛與她無關,只是光線不好,或是我剛剛看完了一篇六號排印的文章。

  「是愛玲罷?」她說,「不認得我了罷?」

  殷寶灩,在學校裡比我高兩班,所以雖然從未交談過,我也記得很清楚。看上去她比從前矮小了,大約因為我自己長高了許多。在她面前我突然覺得我的高是一種放肆,慌張地請她進來,謝謝她的花。「為什麼還要帶花來呢?這麼客氣!」我想著,女人與女人之間,而且又不是來探病。

  「我相信送花。」她虔誠地說,解去縛花的草繩,把花插在瓶中。我讓她在沙發上坐下,她身體向前傾,兩手交握,把她自己握得緊緊地,然而還是很激動。「愛玲,像你這樣可是好呀,我看到你所寫的,我一直就這樣說:我要去看看愛玲!我要去看看愛玲!我要有你這樣就好了!」不知道為什麼,她眼睛裡充滿了眼淚,飽滿的眼,分得很開,亮晶晶地在臉的兩邊像金剛石耳環。她偏過頭去,在大鏡子裡躲過蒼蘭的紅影子,察看察看自己含淚的眼睛,舉起手帕,在腮的下部,離眼睛很遠的地方,細心地擦了兩擦。

  * * *

  寶灩在我們學校裡只待過半年。才來就被教務長特別注意,因為她在別處是有名的校花,就連在這教會學校裡,成年不見天日,也有許多情書寫了來,給了她和教務處的檢查許多麻煩。每次開遊藝會都有她搽紅了胭脂唱歌或是演戲,顫聲叫:「天哪!我的孩子!」

  我們的浴室是用汙暗的紅漆木板隔開來的一間一間,板壁上釘著紅漆櫈,上面灑了水與皮膚的碎屑。自來水龍頭底下安著深綠荷花缸,暗洞洞地也看見缸中膩一圈白髒。灰色水門汀地,一地的水,沒處可以放鞋。活絡的半截門上險凜凜搭著衣服,門下就是水溝,更多的水。風很大,一陣陣吹來鄰近的廁所的寒冷的臭氣,可是大家搶著霸佔了浴間,排山倒海啪啦啦放水的時候,還是很歡喜的。朋友們隔著幾間小房在水聲之上大聲呼喊。

  我聽見個人叫「寶灩!」問她,不知有些什麼人借了夏令配克的地址要演「少奶奶的扇子」。

  「找你客串是不是?」

  「沒有的事!」

  「把你的照片都登出來了!」

  「現在我一概不理了。那班人……太缺乏知識。我要好好去學唱歌了。」

  那邊把腳跨到冷水裡,「哇!」大叫起來,把水往身上潑,一路哇哇叫。寶灩喚道:「喂!這樣要把嗓子喊壞了!」然而她自己踏進去的時候一樣也銳叫,又笑起來,在水中唱歌,意大利的「哦嗦勒彌哦!」(「哦,我的太陽!」)細喉嚨白鴿似的飛起來,飛過女學生少奶奶的輕車熟路,女人低陷的平原,向上向上,飛到明亮的藝術的永生裡。

  貞亮的喉嚨,「哦噢噢噢噢噢!哈啊啊啊啊啊!」細頸大肚的長明燈,玻璃罩裡火光小小的顫動是歌聲裡一震一震的拍子。

  * * *

  「呵,愛玲,我真羡慕你!還是像你這樣好——心靜。你不大出去的罷?告訴你,那些熱鬧我都經過來著——不值得!歸根究底還是,還是藝術的安慰!我相信藝術。我也有許多東西一直想寫出來,我實在忙不過來,而且身體太不行了,你看我這手膀子,你看——教我唱歌的俄國人勸我休息幾年,可是他不知道我是怎樣休息的——有了空我就去念法文、意大利文,幫著羅先生翻譯音樂史。中國到現在還沒有一本像樣的音樂史。羅先生他真是鼓勵了我的——你不知道我的事罷?」她紅了臉,聲音低了下去。

  她舉起手帕來,這一次真的擦了眼睛,而且有新的淚水不停地生出來,生出來,但是不往下掉,晶亮地突出,像小孩喝汽水,捨不得一口嘴下去,含在嘴裡,左腮凸到右腮,唇邊吹出大泡泡。「羅先生他總是說:『寶灩,像你這樣的聰明,真是可惜了的!』你知道,從前我在學校裡是最不用功的,可是後來我真用了幾年功,他教我真熱心,使得我不好意思不用功了。他是美國留學的,歐洲也去過,法文意大利文都有點研究。他恨不得把什麼都教給我。」

  我房的窗子正對著春天的西曬。暗綠漆布的遮陽拉起了一半,風把它吹得高高地,搖晃著繩端的小木墜子。敗了色的淡赭紅的窗簾;緊緊吸在金色的鐵柵欄上,橫的一棱一棱,像蚌殼又像帆,朱紅在日影裡,赤紫在陰影裡。呼!又飄了開來,露出淡淡的藍天白雲。可以是法國或是意大利。太美麗的日子,可以覺得它在窗外澌澌流過,河流似的,輕吻著窗臺,吻著船舷。太陽暗下去,船過了橋洞,又亮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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