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惘然記 | 上頁 下頁
三九


  小蠻這一天正在上課,忽然說:「老師老師,趕明兒叫娘也跟老師念書好不好?」家茵強笑道:「你又說傻話!」小蠻卻是很正經,幾乎噙著眼淚,說道:「真的,老師,好不好?省得她又跑到鄉下去了!老師,隨便怎麼你想想法子,這回再也別讓她再走了!」這話家茵覺得十分刺心,望著她,正是回答不出,恰巧這時候姚媽進來,帶著輕薄的微笑,說:「虞小姐,我們太太請您上去。」家茵楞了一楞,勉強鎮定著,應了一聲「噢,」便立起身來,向小蠻道:「你別鬧,自己看看書。」

  她隨著姚媽上樓。臥房裡暗沉沉的,窗簾還只拉起一半,床上的女人彷佛在那裡眼睜睜打量著她。也沒有人讓坐。家茵裝得很從容的問道:「夏太太,聽說您不舒服,現在好點了罷?」夏太太酸酸的道:「噯呀,我這病還會好?你坐下,我跟你說。——姚媽,你待會兒再來。」姚媽出去了,夏太太便道:「以前的事,我也不管了。你教我的孩子也教了這麼些時候了,可憐我老在鄉下待著,也沒有礙你們什麼事,這趟回來了他還多嫌我!我現在別的不說了,總算我有病——你就是要進來,只要你勸他別跟我離婚,別的事情我什麼都不管好了!這總不能再說我不對了!」家茵道:「噯呀,夏太太,你說的什麼話?」夏太太道:「你也別害臊了!我看你也是好好的人家的女兒,已經跟了他了,還再去嫁給誰呢?像我做太太的,已經自己來求你了,還不有面子嗎?」家茵氣得到這時候方才說出話來,道:「什麼跟了他了?你怎麼這麼出口傷人?」說著,聲音一高,人也跟著站了起來。夏太太道:「我還賴你麼?是你自個兒老子說的,你不信問姚媽!」

  家茵道:「你知不知道這種沒有根據的話,你這麼亂說是犯法的?」夏太太道:「犯法的——你還要去打官司,還怕人不知道?離婚我是再也不肯的,他就是一家一當都給了我,我要這麼些錢幹什麼?病得都要死了!」家茵憤然道:「你別這麼死呀活的嚇唬人!」

  夏太太又道:「你橫(音「恒」)也不是不知道,跟了他了還拿什麼掐著他?要不你怎麼我回來了還來,橫也是願意跟我見見面,大家都是女人,有什麼話不好說的?」家茵道:「我照常來是因為沒幹什麼虧心事,沒什麼見不得人的。可我憑什麼要聽你胡說八道,說上這麼些個瞎話?」說著轉身便走。

  夏太太立即軟化,叫道:「噯,你別走別走!就算我說錯了話,可憐我,心也亂啦!看在我有病的人——他沒跟你說?我這病好不了了!」家茵不禁臉色一動,回過頭來望著她,帶著一絲惶惑。夏太太繼續說下去道:「等我死了,你還不是可以扶正麼?」家茵聽了這話又有氣,頓了一頓方道:「什麼叫就算你說錯了?這種話可以隨便說人噠?」夏太太哭道:「是我不會說話。我也知道我配不上他,你要跟他結婚就結婚得了,不過我求求你等幾年,等我死了——」家茵道:「等人死也不是好事。再說,糊裡胡塗的等著,不更要讓人說那些廢話了嗎?」

  夏太太放聲痛哭,喘成一團。姚媽飛奔進來道:「太太:太太,怎麼了?」忙替她裡背揉胸脯子,端痰盂,又亂著找藥丸,倒開水。

  夏太太見家茵只站在一邊發怔,一說得出話來,便道:「姚媽,你還是出去罷。……虞小姐,本來我人都要死了,還貪圖這個名分做什麼?不過我總想著,雖然不住在一起,到底我有個丈夫,有個孩子,我死的時候,雖然他們不在我面前,我心裡也還好一點。要不然,給人家說起來,一個女人給人家休出去的,死了還做一個無家之鬼……」說著,又哭得失了聲。家茵木立了半晌,又掉過身來要走,道:「你生病的人,這樣的話少說點兒罷。徒然惹自己傷心。」夏太太道:「虞小姐,我還能活幾年呢?你也不在乎這幾年的工夫!你年紀輕輕的,以後的好日子長著呢!」

  家茵極力抵抗著,激惱了自己道:「你不要一來就要死要活的,你要是看開點,不嘔氣——」夏太太慘笑道:「看開點!那你是不知道——這些年來——他——他對我這樣,我——我過的是什麼日子呵!」家茵道:「這是你跟他的事,不是我跟你的事。」夏太太道:「虞小姐,不單是我同你同他,還有他那孩子呢!孩子現在是小,不懂事——將來,你別讓她將來恨她的爸爸!」家茵突然雙手掩著臉,道:「你別盡著逼我呀!他——他這一生,傷心的事已經夠多了,我怎麼能夠再讓他為了我傷心呢?」夏太太掙扎著要下床來,道:「虞小姐,我求求你——」家茵道:「不,我不能夠答應。」

  她把掩著臉的兩隻手拿開,那時候她是在自己家裡,立在黃昏的窗前,映在玻璃窗裡,她背後隱約現出都市的夜,這一帶的燈光很稀少,她的半邊臉與頭髮裡穿射著兩三星火。她臉上的表情自己也看不清楚,只是彷佛有一股幽冥的智慧。這一邊的她是這樣想:「我希望她死!我希望她快點兒死!」那一邊卻黯然微笑著望著她,心裡想:「你怎麼能夠這樣的卑鄙!」那麼,「我照她說的——等著。」「等著她死?」「……可是,我也是為他想呀!」「你為他想,你就不能夠讓他的孩子恨他,像你恨你的爸爸一樣。」

  她到底決定了。她的影子在黑沉沉的玻璃窗裡是像沉在水底的珠玉,因為古時候的盟誓投到水裡去的。

  她匆匆出去,想著:「我得走了!我馬上去告訴她,叫她放心。」趕到夏家,姚媽一開門便道:「你怎麼又來了?」家茵道:「我再要見見你們太太。」姚媽憤憤的道:「你再要見太太幹嗎?你還怕她死不透呀?你現在稱心了,你可以放心回家去了。她這次發得比哪回都厲害,現在上醫院去了。」家茵驚道:「噯呀,怎麼這麼快?」不禁滾下淚來。姚媽道:「這時候還裝腔作勢幹嗎?還不回家去樂去?我們老爺哪門子晦氣,碰見這些烏龜婊子的!」說罷,砰的一聲關上了門。家茵揩著眼睛,惘然的回來了。然後又不免有個聲音在腦子背後什麼地方小聲說:「這就等著了。也許等不長了。——可是,正因為這樣,你更應當走,趕緊走,她聽見了,會馬上好些,也許可以活下去。」

  宗豫忽然推門進來,叫了聲「家茵!」家茵正是心驚肉跳的,急忙轉過身道:「噯呀,你來了?你們太太好點兒沒有?」宗豫道:「咦?你也知道啦?」家茵道:「我從你們家剛回來。」宗豫道:「好點兒了,現在不要緊了。我趕了來有幾句話跟你說,我只有幾分鐘的工夫。就是因為你們老太爺,他鬧出一點事來,我跟他說了幾句很重的話,我讓他以後不要去辦事了。」家茵只空洞的說了聲「噢。」宗豫道:「我以後再仔細的講給你聽,我怕你誤會。」家茵勉強笑道:「你也太細心了!我還不知道他老人家的為人!」宗豫道:「我想對於他,以後再另外給他想辦法。情願每個月貼他幾個錢得了。」他看了看表道:「現在還要趕到廠裡去,有工夫再來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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