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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音樂(3)


  外國的通俗音樂,我最不喜歡半新舊的,例如「一百零一隻最好的歌」,帶有十九世紀會客室的氣息,黯淡,溫雅,透不過氣來——大約因為那時候時行束腰,而且大家都吃得太多,所以有一種飽悶的感覺。那裡的悲哀不是悲哀而是慘沮不舒。「在黃昏」是一支情歌:

  「在黃昏,想起我的時候,不要記恨,親愛的……」

  聽口氣是端方的女人,多年前拒絕了男人,為了他的好,也為了她的好。以為什麼事都沒有發生,她一個人住著,一個入老了。雖然到現在還是理直氣壯,同時卻又抱歉著。這原是溫柔可愛的,只是當中隔了多少年的慢慢的死與腐爛,使我們對於她那些過了時的邏輯起了反感。

  蘇格蘭的民歌就沒有那些邏輯,例如「蘿門湖」,這支古老的歌前兩年曾經被美國流行樂隊拿去爵士化了,大紅過一陣:

  「你走高的路罷,
  我走低的路……
  我與我真心愛的永遠不會再相逢,
  在蘿門湖美麗,美麗的湖邊。」

  可以想像多山多霧的蘇格蘭,遍山坡的heather,長長地像蓬蒿,淡紫的小花浮在上面像一層紫色的霧。空氣清揚寒冷。那種乾淨,只有我們的「詩經」裡有。

  一般的爵士樂,聽多了使人覺得昏昏沉沉,像是起來得太晚了,太陽黃黃的,也不知是什麼時候,沒有氣力,也沒有胃口,沒頭沒腦。那顯著的搖擺的節拍,像給人搥腿似的,卻是非常舒服的。我最喜歡的一支歌是「本埠新聞裡的姑娘」,在中國不甚流行,大約因為立意新穎了一點,沒有通常的「六月」,「月亮」,「藍天」,「你」——

  「因為我想她,想那
  本埠新聞裡的姑娘
  想那粉紅紙張的
  本埠新聞裡的
  年輕美麗的黑頭發女人。」

  完全是大城市的小市民。

  南美洲的曲子,如火如荼,是爛漫的春天的吵嚷。夏威夷音樂很單調,永遠是「吉他」的琮琤。彷佛在夏末秋初,席子要收起來了,掛在竹竿上曬著,花格子的臺灣席,黃草席,風卷起的邊緣上有一條金黃的日色。人坐在地下,把草帽合在臉上打瞌睡。不是一個人——靠在肩上的愛人的鼻息咻咻地像理髮店的吹風。極單純的沉湎,如果不是非常非常愛著的話,恐怕要嫌煩,因為耗費時間的感覺太分明,使人發急。頭上是不知道倦怠的深藍的天,上下幾千年的風吹日照,而人生是不久長的,以此為永生的一切所激惱了。

  中國的通俗音樂裡,大鼓書我嫌它太像賭氣,名手一口氣貫串奇長的句子,臉不紅,筋不爆,聽眾就專門要看他的臉紅不紅,筋爆不爆。「大西廂」費了大氣力描寫鶯鶯的思春,總覺得是京油子的耍貧嘴。

  彈詞我只聽見過一次,一個瘦長臉的年輕人唱「描金鳳」,每隔兩句,句尾就加上極其肯定的「嗯,嗯,嗯,」每「嗯」一下,把頭搖一搖,像是咬著人的肉不放似的。對於有些聽眾這大約是軟性刺激。

  比較還是申曲最為老實懇切。申曲裡表現「急急忙忙向前奔」,有一種特殊的音樂,的確像是慌慌張張,腳不點地,耳際風生。最奇怪的是,表現死亡,也用類似的調子,氣氛卻不同了。唱的是:「三魂渺渺,三魂渺渺,七魄悠悠,七魄悠悠;閻王叫人三更死,並不留人,並不留人到五更!」楞楞急雨樣的,平平的,重複又重複,倉皇,嘈雜。彷佛大事臨頭,旁邊的人都很緊張,自己反倒不知道心裡有什麼感覺——那樣的小戶人家的死,至死也還是有人間味的。

  中國的流行歌曲,從前因為大家有「小妹妹」狂,歌星都把喉嚨逼得尖而扁,無線電擴音機裡的「桃花江」聽上去只是「價啊價,嘰價價嘰家啊價……」外國人常常駭異地問中國女人的聲音怎麼是這樣的。現在好多了。然而中國的流行歌到底還是沒有底子,彷佛是決定了新時代應當有新的歌,硬給湊了出來的。所以聽到一兩個悅耳的調子像「薔薇處處開」,我就忍不住要疑心是從西洋或日本抄了來的。有一天深夜,遠處飄來跳舞廳的音樂,女人尖細的喉嚨唱著:「薔薇薔薇處處開!」

  偌大的上海,沒有幾家人家點著燈,更顯得夜的空曠。我房間裡倒還沒熄燈,一長排窗戶,拉上了暗藍的舊絲絨簾子,像文藝濫調裡的「沉沉夜幕」。絲絨敗了色的邊緣被燈光噴上了灰撲撲的淡金色,簾子在大風裡蓬飄,街上急急駛過一輛奇異的車,不知是不是捉強盜,「嘩!嘩!」銳叫,像輪船的汽笛,淒長地,「嘩!嘩……嘩!嘩」大海就在窗外,海船上的別離,命運性的決裂,冷到人心裡去。「嘩!嘩!」漸漸遠了。在這樣兇殘的,大而破的夜晚,給它到處開起薔薇花來,是不能想像的事,然而這女人還是細聲細氣很樂觀地說是開著的。即使不過是綢絹的薔薇,綴在帳頂,燈罩,帽沿,袖口,鞋尖,陽傘上,那幼小的圓滿也有它的可愛可親。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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