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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音樂(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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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二次和音樂接觸,是八九歲時候,母親和姑姑剛回中國來,姑姑每天練習鋼琴,伸出很小的手,手腕緊匝著絨線衫的窄袖子,大紅絨線裡絞著細銀絲。琴上的玻璃瓶裡常常有花開著。琴彈出來的,另有一個世界,可是並不是另一個世界,不過是牆上掛著一面大鏡子,使這房間看上去更大一點,然而還是同樣的斯文雅致的,裝著熱水汀的一個房間。 有時候我母親也立在姑姑背後,手按在她肩上,「拉拉拉拉」吊嗓子。我母親學唱,純粹因為肺弱,醫生告訴她唱歌于肺有益。無論什麼調子,由她唱出來都有點像吟詩,(她常常用拖長了的湖南腔背誦唐詩。 )而且她的發音一來就比鋼琴低半個音階,但是她總是抱歉地笑起來,有許多嬌媚的解釋。她的衣服是秋天的落葉的淡赭,肩上垂著淡赭的花球,永遠有飄墮的姿勢。 我總站在旁邊聽,其實我喜歡的並不是鋼琴而是那種空氣。我非常感動地說:「真羡慕呀!我要彈得這麼好就好了!」於是大人們以為我是罕有的懂得音樂的小孩,不能埋沒了我的天才,立即送我去學琴。母親說:「既然是一生一世的事,第一要知道怎樣愛惜你的琴。」琴鍵一個個雪白,沒洗過手不能碰,每天用一塊鸚哥綠絨布親自揩去上面的灰塵。 我被帶到音樂會裡,預先我母親再三告誡:「絕對不可以出聲說話,不要讓人家罵中國人不守秩序。」果然我始終沉默著,坐在位子上動也不動,也沒有睡著。休息十分鐘的時候,母親和姑姑竊竊議論一個紅頭髮的女人:「紅頭髮真是使人為難的事呀!穿衣服很受限制了,一切的紅色黃色都犯了沖,只有綠,紅頭髮穿綠,那的確……」在那燈光黃暗的廣廳裡,我找來找去看不見那紅頭髮的女人,後來在汽車上一路想著,頭髮難道真有大紅的麼?很為困惑。 以後我從來沒有自動地去聽過音樂會,就連在夏夜的公園裡,遠遠坐著不買票,享受露天音樂廳的交響樂,我都不肯。 教我琴的先生是俄國女人,寬大的面頰上生著茸茸的金汗毛,時常誇獎我,容易激動的藍色大眼睛裡充滿了眼淚,抱著我的頭吻我。我客氣地微笑著,記著她吻在什麼地方。隔了一會才用手絹子去擦擦。到她家去總是我那老女傭領著我,我還不會說英文,不知怎樣地和她話說得很多,連老女傭也常常參加談話。有一個星期尾她到高橋游泳了回來,驕傲快樂地把衣領解開給我們看,粉紅的背上曬塌了皮,雖然已經隔了一天,還有興興轟轟的汗味太陽味。客室的牆壁上掛滿了暗沉沉的棕色舊地毯,安著綠漆紗門,每次出進都是她丈夫極有禮貌地替我們開門,我很矜持地,從來不向他看,因此幾年來始終不知道他長得是什麼樣子,似乎是不見天日的陰白的臉,他太太教琴養家,他不做什麼事。 後來我進了學校,學校裡的琴先生時常生氣,把琴譜往地上一摜,一掌打在手背上,把我的手橫掃到鋼琴蓋上去,砸得骨節震痛。越打我越偷懶,對於鋼琴完全失去了興趣,應當練琴的時候坐在琴背後的地板上看小說。琴先生結婚之後脾氣好了許多。她搽的粉不是浮在臉上——離著臉總有一寸遠。松松的包著一層白粉,她竟向我笑了,說:「早!」但是我還是害怕,每次上課之前立在琴間門口等著看鈴響,總是混身發抖,想到浴室裡去一趟。 因為已經下了幾年的工夫,彷佛投資開店,拿不出來了,棄之可惜。所以一直學了下去,然而後來到底不得不停止了。可是一方面繼續在學校裡住讀,常常要走過那座音樂館,許多小房間,許多人叮叮咚咚彈琴,紛紛的琴字有搖落,寥落的感覺,彷佛是黎明,下著雨,天永遠亮不起來了,空空的雨點打在洋鐵棚上,空得人心裡難受。彈琴的偶爾踩動下面的踏板,琴字連在一起和成一片,也不過是大風把雨吹成了煙燜,風過處,又是滴滴答答稀稀朗朗的了。 彈著琴,又像在幾十層樓的大廈裡,急急走上僕人苦力推銷員所用的後樓梯,灰色水泥樓梯,黑鐵闌幹,兩旁夾著灰色水泥牆壁,轉角處堆著紅洋鐵桶與冬天的沒有氣味的灰寒的垃圾,一路走上去,沒遇見一個人;在那陰風慘慘的高房子裡,只是往上走。 後來離鋼琴的苦難漸漸遠了,也還聽了一些交響樂,(大都是留聲機上的,因為比較短)總嫌裡面慷慨激昂的演說腔太重。倒是比較喜歡十八世紀的宮廷音樂,那些精緻的Minuet,尖手尖腳怕碰壞了什麼似的——的確那時候的歐洲人迷上了中國的磁器,連房間家具都用磁器來做,白地描金,非常細巧的椅子。我最喜歡的古典音樂家不是浪漫派的貝多汶或蕭班,卻是較早的巴黑,巴黑的曲子並沒有官樣的纖巧,沒有廟堂氣也沒有英雄氣,那裡面的世界是笨重的,卻又得心應手;小木屋裡,牆上的掛鐘滴搭搖擺;從木碗裡喝羊奶;女人牽著裙子請安;綠草原上有思想著的牛羊與沒有思想的白雲彩;沉甸甸的喜悅大聲敲動像金色的結婚的鐘。如同勃郎寧的詩裡所說的: 「上帝在他的天庭裡, 世間一切都好了。」 這歌劇樣東西是貴重的,也止於貴重。歌劇的故事大都很幼稚,譬如像妒忌這樣的原始的感情,在歌劇裡也就是最簡單的妒忌,一方面卻用最複雜最文明的音樂把它放大一千倍來奢侈地表現著,因為不調和,更顯得吃力。「大」不一定是偉大。而且那樣的隆重的熱情,那樣的搥胸脯打手勢的英雄,也討厭。可是也有它偉大的時候——歌者的金嗓子在高壓的音樂下從容上升,各種各樣的樂器一個個惴惴懾伏了;人在人生的風浪裡突然站直了身子,原來他是很高很高的,眼色與歌聲便在星群裡也放光。不看他站起來,不知道他平常是在地上爬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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