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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畫(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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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第二次出現,著實使人吃驚。想是多年以後了,她坐在一張烏雲似的赫赫展開的舊絨沙發上,低著頭縫衣服,眼泡突出,鼻子比前尖削了,下巴更方,顯得意志堅強,鐵打的緊緊束起的髮髻,洋鐵皮一般硬的衣領衣袖,背後看得見房門,生硬的長方塊,門上安著鎖;牆上糊的花紙,紙上的花,一個個的也是小鐵十字架;鐵打的婦德,永生永世的微笑的忍耐——做一個窮藝術家的太太不是容易的罷?而這一切都是一點一點來的——人生真是可怕的東西呀! 然而五年後賽尚又畫他的太太,卻是在柔情的頃刻間抓住了她。她披散著頭髮,穿的也許是寢衣,緞子的,軟而亮的寬條紋的直流,支持不住她。她偏著頭,沉沉地想她的心事,回憶使她年輕了——當然年輕人的眼睛裡沒有那樣的淒哀。為理想而吃苦的人,後來發現那理想剩下很少很少,而那一點又那麼渺茫,可是因為當中吃過苦,所保留的一點反而此從前好了,像遠處飄來的音樂,原來很單純的調子,混入了大地與季節的鼻息。然而這神情到底是暫時的。 在另一張肖像裡,她頭髮看上去彷佛截短了,像個男孩子,臉面也使人想起一個飽經風霜的孩子,有一種老得太早了的感覺。下巴向前伸,那尖尖的半側面像個鏽黑的小洋刀,才切過蘋果,上面膩著酸汁。她還是微笑著,眼睛裡有慘淡的勇敢——應當是悲壯的,但是悲壯是英雄的事,她只做得到慘淡。 再看另一張,那更不愉快了。畫家的夫人坐在他的畫室裡,頭上斜吊著鮮豔的花布簾幕,牆上有日影,可是這裡的光亮不是她的,她只是廚房裡的婦人。她穿著油膩的暗色衣裳,手裡捏著的也許是手帕,但從她捏著它的姿勢上看來,那應當是一塊抹布。她大約正在操作,他叫她來做模特兒,她就像敷衍小孩子似的,來坐一會兒。這些年來她一直微笑著,現在這畫家也得承認了——是這樣的疲乏,粗蠢,散漫的微笑。那吃苦耐勞的臉上已經很少女性的成份了,一隻眉毛高些,好像是失望後的諷刺,實在還是極度熟悉之後的溫情。耍細看才看得出。 賽尚夫人最後的一張肖像是熱鬧鮮明的。她坐在陽光照射下的花園裡,花花草草與白色的路上騰起春夏的煙塵。她穿著禮拜天最考究的衣裙,鯨魚骨束腰帶緊匝著她,她恢復了少婦的體格,兩隻手伸出來也有著結實可愛的手腕。然而背後的春天與她無關。畫家的環境漸漸好了,苦日子已經成了過去,可是苦日子裡熬煉出來的她反覺過不慣。她臉上的愉快是沒有內容的愉快。去掉那鮮麗的背景,人臉上的愉快就變得出奇地空洞,簡直近於癡駿。 看過賽尚夫人那樣的賢妻,再看到一個自私的女人,反倒有一種鬆快的感覺。「戴著包頭與反圍巾的女人」,蒼白的長臉長鼻子,大眼睛裡有陰冷的魅惑,還帶著城裡人下鄉的那種不屑的神氣。也許是個貴婦。也許是個具有貴婦風度的女騙子。 叫做「塑像」的一張畫,不多的幾筆就連出那堅致酸硬的,石頭的特殊的感覺。圖畫不能比這更為接近塑像了。原意是否諷刺,不得而知,據我看來卻有點諷刺的感覺——那典型的小孩塑像,用肥胖的突出的腮,突出的肚子與筋絡來表示神一般的健康與活力,結果卻表示了貪瞋,驕縱,過度的酒色財氣,和神差得很遠,和孩子差得更遠了。 此外有許多以集團出浴為題材的,都是在水邊林下,有時候是清一色的男子,但以女子居多,似乎注重在難畫的姿勢與人體的圖案美的佈置,尤其是最後的一張「水沿的女人們」,人體的表現逐漸抽象化了,開了後世立體派的風氣。 「謝肉祭」的素描有兩張,畫的大約是狂歡節男女間公開的追逐。空氣混亂,所以筆法也亂得很,只看得出一點:一切女人的肚子都比男人大。 「謝肉祭最後之日」卻是一張傑作。兩個浪子,打扮做小丑模樣,大玩了一通回來了,一個挾著手杖;一個立腳不穩,彎腰撐著膝蓋,身段還是很俏皮,但他們走的是下山路。所有的線條都是傾斜的,空氣是滿足了欲望之後的鬆弛。「謝肉祭」是古典的風俗,人已失傳了,可是這裡兩個人的面部表情卻非常之普遍,佻撻,簡單的自信,小聰明,無情也無味。 「頭蓋骨與青年」畫著一個正在長大的學生坐在一張小桌子旁邊,膝蓋緊抵桌腿,彷佛擠不下,處處扞格不入。學生的臉的確是個學生,頑皮,好閑,有許多空想,不大看得起人。廉價的荷葉邊桌子,可以想像那水浪形的邊緣嵌在河上的感覺。桌上放著書,尺,骷髏頭壓著紙。醫學上所用的骷髏是極親切的東西,很家常。尤其是學生時代的家常,像出了汗的腳悶在籃球鞋裡的氣味。 描寫老年有「戴著荷葉邊帽子的婦人」,她垂著頭坐在那裡數她的念珠,帽子底下露出狐狸樣的臉,人性已經死去了大部份,剩下的只有貪婪,又沒有氣力去偷,搶,囤,因此心裡時刻不安;她念經不像是為了求安靜,也不像是為了天國的理想,僅僅是數點手裡咭俐穀碌的小硬核,數著眼面前的東西,她和它們在一起的日子也不久長了,她也不能拿它們怎樣,只能東舐舐,西舐舐,使得什麼上頭都沾上一層腥液。 賽尚本人的老年就不像這樣。他的末一張自畫像,戴著花花公子式歪在一邊的「打鳥帽」,養著白鬍鬚,高挑的細眉毛,臉上也有一種世事洞明的奸滑,但是那眼睛裡的微笑非常可愛,彷佛說:看開了,這世界沒有我也會有春天來到。——老年不可愛,但是老年人有許多可愛的。 風景畫裡我最喜歡那張「破屋」,是中午的太陽下的一座白房子,有一隻獨眼樣的黑洞洞的窗;從屋頂上往下裂開一條大縫,房子像在那裡笑,一震一震,笑得要倒了。通到屋子的小路,已經看不大見了,四下裡生著高高下下的草,在日光中極淡極淡,一片模糊。那哽噎的日色,使人想起「長安古道音塵絕,音塵絕——西風殘照,漢家陵闕。」可是這裡並沒有巍峨的過去,有的只是中產階級的荒涼,更空虛的空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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