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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畫(2)


  「野外風景」裡的兩個時髦男子的背影也給人同樣的渺小可悲的感覺,主題卻是兩個時裝婦女。這一類的格局又是一般學院派肖像畫的濫調——滿頭珠鑽,嚴妝的貴族婦人,昂然立在那裡像一座小白山;背景略點綴些樹木城堡,也許是她家世襲的采色。然而這裡的女人是絕對寫實的。一個黑頭發的支頤而坐,低額角,壯健,世俗,有一種世俗的伶俐。一個黃頭髮的多了一點高尚的做作,斜簽身子站著,賣弄著長尾巴的鳥一般的層迭的裙幅,將面頰偎著皮手籠,眉目沖淡的臉上有一種朦朧的詩意。把這樣的兩個女人放在落荒的地方,風吹著遠遠的一面大旗,是奇怪的,使人想起近幾時的超寫實派,畫一棵樹,樹頂上嵌著一隻沙發椅,野外的日光照在碎花椅套上,夢一樣的荒涼。賽尚沒有把這種意境發展到它的盡頭,因此更為醇厚可愛。

  「牧歌」是水邊的一群男女,蹲著,躺著,坐著,白的肉與白的衣衫,音樂一般地流過去,低回作U字形。轉角上的一個雙臂上伸,托住自己頸項的裸體女人,周身的肉都波動著,整個的畫面有異光的宕漾。

  題名「奧林匹亞」的一幅,想必是取材於希臘的神話。我不大懂,只喜歡中央的女像,那女人縮做一團睡著,那樣肥大臃腫的腿股,然而仍舊看得出來她是年輕堅實的。

  我不喜歡「聖安東尼之誘惑」,那似乎是他偏愛的題材,前後共畫過兩幅,前期的一張陰暗零亂,聖安東尼有著女人的乳房,夢幻中出現的女人卻像一匹馬,後期的一張則是淡而混亂。

  「夏之一日」抓住了那種永久而又暫時的,日光照在身上的感覺。水邊的小孩張著手,張開腿站著,很高興的樣子,背影像個蝦蟆。大日頭下打著小傘的女人顯得可笑。對岸有更多的遊客,絲雲樣的樹林子,淡藍天窩著荷葉邊的雲,然而熱,熱到極點。小船的白帆發出鎔鐵的光,船夫,工人都燒得焦黑。

  兩個小孩的肖像,如果放在一起看,所表現的人性的對此是可驚的。手托著頭的小孩,突出的腦門上閃著一大片光,一臉的聰明,疑問,調皮,刁潑,是人類最利害的一部份在那裡往前掙。然而小孩畢竟是小孩,寬博的外套裡露出一點白襯衫,是那樣約一個小的白的,容易被摧毀的東西,到了一定的年紀,不安份的全都安份守己了,然而一下地就聽話的也很多,像這裡的另一個小朋友,一個光致致的小文明人,粥似地溫柔,那凝視著你的大眼睛,于好意之中未嘗沒有些小奸小壞,雖然那小奸小壞是可以完全被忽略的,因為他不中用,沒出息,三心兩意,歪著臉。

  在筆法方面,前一張似乎已經是簡無可簡了,但是因為要表示那小孩的錯雜的靈光,放大塊著色中還是有錯雜的筆觸,到了七年後的那張孩子的肖像,那幾乎全是大塊的平面了,但是多麼充實的平面!

  有個名叫「卻凱」的人,(根據日文翻譯出來,音恐怕不准)想必是賽尚的朋友,這裡共有他的兩張畫像。我們第一次看見他的時候,已經是老糊塗模樣,哆著嘴,蹺著腿坐在椅上,一隻手搭在椅背上,十指交叉,從頭頂到鞋襪,都用顫抖狐疑的光影表現他的畏怯,嘮叨,瑣碎。顯然,這人經過了許多事,可是不曾悟出一條道理來,因此很著慌。但同時自以為富有經驗,在年高德劭的石牌樓底下一立,也會教訓人了。

  這裡的諷刺並不缺少溫情,但在九年後的一張畫像裡,這溫情擴張開來,成為最細膩的愛撫。這一次他坐在戶外,以繁密的樹葉為背景,一樣是白頭發,瘦長條子,人顯得年輕了許多。他對於一切事物以不明了而引起的惶恐,現在混成一片大的迷惑,因為廣大,反而平靜下來了,低垂的眼睛裡有那樣的憂傷,惆悵,退休;癟進去的小嘴帶著微笑,是個愉快的早晨罷,在夏天的花園裡。這張畫一筆一筆裡都有愛,對於這人的,這人對於人生的留戀。

  對現代畫中誇張扭曲的線條感興趣的人,可以特別注意那只放大了的,去了主角的手。

  畫家的太太的幾張肖像裡也可以看得出有意義的心理變遷。最早的一張,是把傳統故事中的兩個戀人來作畫題的,但是我們參考後來的肖像,知道那女人的臉與他太太有許多相似之處。很明顯地,這裡的主題就是畫家本人的戀愛。背景是羅曼蒂克的,湖岸上生著蘆葦一類的植物,清曉的陽光照在女人的白頭巾上,有著「兼葭蒼蒼,白露為霜」的情味。女人把一隻手按在男人赤膊的肩頭,她本底子是淺薄的,她的善也只限於守規矩,但是戀愛的太陽照到她身上的時候,她在那一剎那變得寬厚聰明起來,似乎什麼都懂得了,而且感動得眼裡有淚光。畫家要她這樣,就使她成為這樣,他把自己反倒畫成一個被動的,附屬的,沒有個性的青年,垂著頭坐在她腳下,接受她的慈悲,他整個的形體彷佛比她小一號。

  蹇尚的太太第一次在他畫裡出現,是這樣的一個方圓臉盤,有著微凸的大眼睛,一切都很淡薄的少女,大約經過嚴厲的中等家庭教育,因此極拘謹,但在戀愛中感染了畫家的理想,把他們的關係神聖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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