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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跳舞(4)


  「科賽亞」裡的英雄美人經過許多患難,女的被獻給國王,王妃怕她奪寵,放她和她的戀人一同逃走。然而他們的小船在大風浪裡沉沒了。最後一幕很短,只看到機關佈景,活動的海濤,天上的雲迅速往後移,表示小舟的前進。船上擠滿了人,搶救危亡之際也還手忙腳亂擺了兩個足尖舞的架式,終替全體下沉,那樣草草的悲壯結局在我看來是非常可笑的。機關佈景,除了在滑稽歌舞雜耍 (Vaudeville)裡面,恐怕永遠是吃力不討好。看慣了電影裡的風暴,沉船,戰爭,火災,舞臺上的直接表現總覺得欠真實。然而中國觀眾喜歡的也許正是這一點。話劇「海葬」就把它學了去。這次沒有翻船,船上一大群人之間跳下了兩個,撲咚蹬在台板上,波濤泅湧,齊腰推動著,須臾,方才一蹲身不見了。船繼續地往前劃,觀眾受了很大的震動起身同家。據說非得有這樣的東西才能夠把他們送走,不然他們總以為戲還沒有完。

  印度舞我只看過一次。舞者陰蒂拉.黛薇並不是印度人,不知是中歐哪一個小國裡的,可是在印度經過特別訓練,以後周遊列國,很出名。那一次的表演是非正式的,台很小,背景只是一塊簡陋的幕。可是那瘦小的婦人合著手坐在那裡,盤起一隻腿,腳擱在膝蓋上,靜靜垂下清明的衣折。卻真有天神的模樣。許久,她沒有動。印度的披紗,和希臘的古裝相近,這女人非但沒有希臘石像的肉體美,而且頭太大,眼睛太大,堅硬的小癟嘴,已經見得蒼老,然而她的老是沒有年歲的,這樣坐著也許有幾千年。

  望到她臉上有一種冷冷的恐怖之感,使人想起蕭伯納的戲「長生」〞Back to Methuselah〞戲裡說將來人類發展到有一天,不是胎生而是卵生,而且兒童時期可以省掉了,蛋裡孵出來的就是成熟的少男少女,大家跳舞作樂戀愛畫圖塑像,於四年之內把這些都玩夠了,厭倦於一切物質的美,自己會走開去,思索艱深的道理。這樣可以繼續活到千萬年,僅僅是個生存著的思想,身體被遺忘了,風吹日曬,無分男女,都是黑瘦。直條條的,腰間圍一塊布。未滿四歲的青年男女把他們看作怪物,稱他們為「古人」。雖有「男性的古人」與「女性的古人」之分,看上去並沒多少不同。

  他們研究數理科學貫通到某一個程度,體質可以自由變化,隨時能鉤生出八條手臂;如果要下山,人可以癱倒了成為半液體,順著地勢流下去,陰蒂拉.黛薇的舞,動的部份就有那樣的惑覺。她招著手指,並著兩指,翹起一指,迅疾地變換著,據說每一個手勢在婆羅門教的傳統裡都有神秘的象徵意義,但據我看來只是表示一種對於肢體的超人的控制,彷佛她的確能夠隨心所欲長出八條手臂來。

  第二支舞、陰蒂拉.黛薇換了一條淺色的披紗,一路拍著手跳出來,踢開紅黃相間的百折裙,臂上金釧鏗鏘,使人完全忘記了她的老醜。圓眼珠閃閃發光,她是古印度的少女,得意揚揚形容給大家看她的情人是什麼模樣,有多高。肩膀有多寬,眼睛是怎樣的,鼻子,嘴,胸前佩著護心鏡,腰間帶著劍,笑起來是這樣的,生起氣來這樣的……描寫不出,描寫不出——你們自己看罷!他就快來了,就快來了。她屢次跑去張看,攀到樹上瞭望,在井裡取水灑在臉上,用簪子蘸了銅質混合物的青液和眼尾描得長長的。

  陰蒂拉.黛薇自己編的有一個節目叫做「母親」,跳舞裡加入寫實主義的皮毛,很受歡迎,可是我討厭它。死掉了孩子的母親惘惘地走到神龕前跪拜,回想著,做夢似地搖著空的搖籃,終於憤怒起來,把神龕推倒了,砰地一聲,又震驚於自己的叛道,下跪求饒了。題材並不壞,用來描寫多病多災的印度,印度婦女的迷信與固執的感情,可以有一種深而狹的悲慘。可是這裡表現的只有母愛——應當加個括號「母愛」,母愛這大題目,像一切大題目一樣,上面做了太多的濫調文章。普通一般提倡母愛的都是做兒子而不做母親的男人,而女人,如果也標榜母愛的話,那是她自己明白她本身是不足重的,男人只尊敬她這一點,所以不得不加以誇張,混身是母親了。其實有些感情是,如果時時把它戲劇化,就光剩下戲劇了;母愛尤其是。

  提起東寶歌舞團,大家必定想起廣告上的短褲子舞女,歪戴著雞心形的小帽子。可是她們的西式跳舞實在很有限,永遠是一排人聯臂立正,向右看齊,屈起一膝,一踢一踢;嗆地一聲鑼響,把頭換一個方向,重新來過;進去換一套衣服,又重新來過。西式節目常常表演,聽說是因為中國觀眾特別愛看的緣故。我只喜歡她們跳自己的舞,有一場全體登臺,穿著明麗的和服,排起隊來,手搭在前面人的背上,趔趄著腳,碎步行走,一律把頭左右搖晃,活絡的頸子彷佛是裝上去的,整個地像小玩具,「絹制的人兒」。把女人比作玩具,是侮辱性的,可是她們這裡自己也覺得自己是好玩的東西。一顆頭可以這樣搖那樣搖——像小孩玩弄自己的腳趾頭,非常高興而且詫異。

  日本之于日本人,如同玩具盒的紙托子,挖空了地位,把小壺小兵崁進去!該是小壺的是小壺,該是小兵的是小兵,從個人主義者的立場來看這種環境,我是不贊成的,但是事實上,把大多歡人放進去都很合適,因為人到底很少例外,許多被認為例外或是自命為例外的,其實都在例內。社會生活的風格化,與機械化不同,來得自然,總有好處,由此我又想到日本風景畫裡點綴的人物,那決不是中國畫裡飄飄欲仙的漁翁或是拄杖老人,而是極家常的;過橋的婦女很可能是去接學堂裡的小孩,畫上的顏色也是平實深長的,藍塘綠柳樹,淡墨的天。風調雨順的好年成。可是正因為天下太平,個個安份守己,女人出嫁,伺候丈夫孩子,梳一樣的頭,說一樣的客氣話,這裡面有一種壓抑,一種輕輕的哀怨,成為日本藝術的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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