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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跳舞(3)


  從另一個市鎮來的有個十八九歲的姑娘,叫做月女,那卻是非常秀麗的,潔白的圓圓的臉,雙眼皮,身材微豐。第一次見到她,她剛到香港,在宿舍的浴室裡洗了澡出來,痱子粉噴香,新換上白地小花的睡衣,胸前掛著小銀十字架,含笑鞠躬,非常多禮。她說:「這裡真好。在我們那邊的修道院裡讀書的時候,洗澡是大家一同洗的,一個水門汀的大池子,每人發給一件白罩衫穿著洗澡。那罩衫的式樣……」她掩著臉吃吃笑起來,彷佛是難以形容的。「你沒看見過那樣子——背後開條縫,寬大得像蚊帳。人站在水裡,把罩衫摟到膝蓋上,偷偷地在罩衫底下擦肥皂。真是……」她臉上時常有一種羞恥傷慟的表情,她那清秀的小小的鳳眼也起了紅鏽。她又說到那修道院,園子裡生著七八丈高的筆直的椰子樹,馬來小孩很快地盤呀盤,就爬到頂上采果子了,簡直是猴子。不知為什麼,就說到這些事她臉上也帶著羞恥傷慟不能相信的神氣。

  她父親是商人,好容易發達了,蓋了座方方的新房子,全家搬進去住不了多時,他忽然迷上了個不正經的女人,把家業拋荒了。

  「我們在街上遇見她都遠遠地吐口唾沫。都說她一定是懂得巫魘的。」

  「也許……不必用巫魘也能夠……」我建議。

  「不,一定是巫魘!她不止三十歲了,長得又沒什麼好。」

  「即使過了三十歲、長得又不好,也許也……」

  「不,一定是巫魘,不然他怎麼那麼昏了頭,回家來就打人——前兩年我還小,給他抓住了辮子把頭往牆上撞。」

  會妖法的馬來人,她只知道他們的壞。「馬來人頂壞!騎腳踏車上學去,他們就喜歡追上來撞你一撞!」

  她大哥在香港大學讀書,設法把她也帶出來進大學.打仗的時候她哥哥囑託炎櫻與我多多照顧她,說:「月女是非常天真的女孩子。」她常常想到被強姦的可能,整天整夜想著,臉色慘白浮腫。可是有一個時期大家深居簡出,不大敢露面,只有她一個人倚在洋臺上看排隊的兵走過。還大驚小怪叫別的女孩子都來看。

  她的空虛是像一間空關著的,出了黴蟲的白粉牆小房間,而且是陰天的小旅館——華僑在思想上是無家可歸的,頭腦簡單的人活在一個並不簡單的世界裡,沒有背景,沒有傳統,所以也沒有跳舞。月女她倒是會跳交際舞的,可是她只肯同父親同哥哥跳。

  在上海的高尚仕女之間,足尖舞被認為非常高級的藝術。曾經有好幾個朋友這樣告訴我:「:還有那顏色!單為了他們服裝佈景的顏色你也得去看看!那麼鮮明!你一定喜歡的」他們的色彩我並不喜歡,因為太在意想中。陰森的盜窟,照射著藍光,紅頭巾的海盜,驚悚的難女穿著白袍,回教君王的妖妃,黑紗衫上釘著蛇鱗亮片。同樣是廉價的東西,這還不及我們的香煙畫片來得親切可念,因為不是我們的。後宮春色那一幕,初開幕的時候,許多舞女扮出各種姿態,凝住不動,嵌在金碧輝煌的佈景裡,那一剎那的確有點像中古時代僧侶手抄書的插畫,珍貴的「泥金手稿」,細碎的金色背景,肉紅的人,大紅,粉藍的點綴。

  但是過不了一會,舞女開始跳舞,空氣即刻一變,又淪為一連串的香煙畫片了。我們的香煙畫片,我最喜歡它這一點;富麗中的寒酸。畫面用上許多金色,凝妝的美人,大喬二喬,立在潔淨發光的方磚地上,旁邊有朱漆大柱,錦繡簾幙,但總覺得是窮人想像中的富貴,空氣特別清新。我喜歡反高潮,豔異的空氣的製造與突然的跌落,可以覺得傳奇裡的人性呱呱啼叫起來。可是足尖舞裡的反高潮我不能夠原諒;就坐在最後一排也看得見俄羅斯舞女大腿上畸形發達的球狀的筋,那緊硬臃腫的白肉,也替她們擔憂,一個不小心,落腳太重,會咚地一饗。

  舞劇「科賽亞」,根據拜倫的長詩;用舞來說故事,也許這種故事是特別適宜的,就在拜倫的詩裡也充滿了風起雲湧的動作。但是這裡的動作,因為耍弄得它簡單明瞭,而又沒有民間傳說的感情作底子,結果很淺薄。被掠賣的美人,像籠中的鳥,絕望地亂飛亂撞。一身表情,而且永遠是適當的表情,所以無味而且不真實。真實往往是不適當的。譬如「紅樓夢」,高鶚續成的部份。與前面相較,有一種特殊的枯寒的感覺,並不是因為賈家敗落下來了,應當奄奄無生氣,而是他寫得不夠好的緣故。高鶚所擬定的收場,不能說他不合理,可是理到情不到,裡面的情感僅僅是sentiments,不像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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