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紅樓夢魘 | 上頁 下頁
八九


  程本後四十回的作者寫顯然嫁蔣玉菡,是看了第二十八回茜香羅的暗示與第六十三回襲人的簽詩「桃紅又是一年春」。看過刪批前各本都有的第二十八回總批的人,知道襲人後來與蔣玉菡一同供養寶玉寶釵,也未必一定照這條線索續書,因為也許覺得這樣寶玉太沒志氣了。但是此本寶玉與已作他人婦的襲人同死,豈不更沒出息?程本的襲人在寶玉失蹤,證實做了和尚之後嫁人,已經挨駡。原著內寶玉沒出家她倒已經出嫁了,太與當時一般的觀點不合,所以幾乎可以斷言沒一個續書人會寫寶玉與背棄他的失節婦同死——太不值得。而且為了黛玉出家,倒又與襲人作同命鴛鴦,豈不矛盾?

  但是書中兩次預言寶玉為僧(第三十、三十一回),有一次是為襲人而發。襲人死了他也要做和尚。襲人雖然沒死,他也失去了她。

  寶玉四周這許多女性內,只有黛玉與襲人是他視為已有的,預期「同死同歸」(第七十八回)。四兒說同一日生日就是夫妻(第七十七回)。黛玉襲人同一日生日(第六十二回)。當然她們倆的關係是通過寶玉。

  那樣愛晴雯,寶玉有一次說她「明兒你自已當家立事,難道也是這麼顧前不顧後的?」分明預備過兩年就放她出去擇配。一語刺心,難怪晴雯立刻還嘴,襲人口中的「我們」又更火上澆油。

  提起晴雯來,附帶討論明義「題紅樓夢」詩有一首:

  錦衣公子茁蘭芽,紅粉佳人不破瓜。

  少小不妨同室榻,夢魂多個賬兒紗。

  這是倒數第四首。上一首詠晴雯:

  生小金閨性自嬌,可堪磨折兒多宵?

  芙蓉吹斷秋風狠,新誄空成何處招?

  下一首粗看是詠黛玉初來時睡碧紗櫥。周汝昌舉出下列疑點:「一、明義詩二十篇,固然不是按回目次序而題的,但大致還是有個首尾結構。前邊寫黛玉已有多處,若要寫碧紗櫥,最早該寫,為什麼已寫完了晴雯屈死,忽又『退回』到那麼遠去?

  二、『紅粉佳人』一詞,不是寫幼女少女所用。」

  三、寶黛幼時同室而未同榻。「『夢魂多個賬兒紗』,這是說雖然同室,而夢魂未通的話。」

  周汝昌因此認為這首詩是寫八十回後的寶釵,指寶玉婚後沒與她發生肉體關係(「紅樓夢新證」第九一五至九一六頁)。

  第七十七回逐晴雯後,

  一時鋪床,襲人不得不問今日怎麼睡。 寶玉道:「不管怎麼睡罷了。」原來這一二年間襲人因王夫人看重了他了, 越發自要尊重。凡背人之處,或夜晚之間,總不與寶玉狎昵,較先幼時反倒疏遠了。……且有吐血舊症雖愈,然每因勞碌風寒所感,即嗽中帶血,故邇來夜間總不與寶玉同房。寶玉夜間常醒,又極膽小,每醒必喚人。因晴雯睡臥警醒,且舉動輕便,故夜晚一應茶水起坐呼喚之任皆悉委他一人, 所以寶玉外床只是他睡。 第五十回還是襲人睡在外床,襲人因母病回家,晴雯叫「『麝月你往他那外邊睡去。』……伏侍寶玉臥下,二人方睡,晴雯自在薰籠上,麝月便在暖閣外邊。」

  暖閣大概就是牆壁上凹進去一塊,挖出一間缺一面牆的小室,而整個面積設炕,比普通的聚氣,所以此節麝月說「那屋裡炕冷」,指晴雯麝月平時的臥室。暖閣上也掛著「大紅繡幔」(同回太醫來時),夜間放下。第五十二回紫鵑「坐在暖閣裡,臨窗作針線」。瀟湘館的暖閣有窗。

  芙蓉誄中有「紅綃帳裡,公子多情」;又寫晴雯去後,「蓉帳香殘,嬌喘細言皆息」。「嬌喘」是指病中呼吸困難。

  「夢魂多個帳兒紗」,是睡夢中也都多嫌隔著層帳子。此句與上句「少小不妨同室榻」矛盾——同榻怎麼又隔著帳子?只有睛雯有時候同榻,也有時候同室不同榻。百回「紅樓夢」也許曾經實寫隔著帳看她的睡態,今本刪了。

  上一首詩寫晴雯屈死,此詩接著代晴雯剖白,雖「同室榻」,並無沾染。稱十六歲的少女為「紅粉佳人」並無不合,尤其是個「妖妖趫趫」的婢女(王善保家的語)。如果是寫寶釵婚後,夫婦當然「同室榻」,為什麼「不妨同室榻」?

  寶玉對寶釵豐豔的胴體一向憧憬著。甲戌本第二十八回回末總批有:「寶玉忘情露於寶釵,是後回累累忘情之引。」「忘情」不會是指婚後——婚後忘情「露於寶釵」有什麼妨礙?——因此八十回內應當還有不止一次,但是並沒有,想必像「回回寫藥方」一樣,嫌重複刪掉了。總之,婚後寶玉決不會用這種方式替黛玉守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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