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紅樓夢魘 | 上頁 下頁
三四


  在靖本總批與甲戌本總批之間,畸笏又看到那本舊一回本,大概是抽換回內刪改部份,這次發覺總批「淫」字不妥,改為「雖賈珍當奢」,但是這句禿頭禿腦的有點突兀,所以上面又加上一句「榮寧世家未有不尊家訓者」。此句其實解釋得多餘,因此這條批收入甲戌本回前總批的時候,又改寫過,刪去首句。為什麼「敬老不管」,他講得詳細些:「賈珍尚奢,豈有不請父命之理?因敬(下缺二字,疑是「老修仙」)要緊,不問家事,故得姿(恣)意放為(以下缺字)。」

  「另設一壇於天香樓上」,靖本「天香樓」作「西帆樓」。同回寫棺木用「檣木」,甲戌本眉批:「檣者舟具也,所謂人生若泛舟而已……」樓名「西帆」,也就是西去的歸帆,用同一個比喻。甲戌本天香樓上設壇句,畸笏批「刪卻」,因此靖本改名西帆樓,否則這兩個本子上批語都屢次提起刪「天香樓事」,而天香樓上設壇打四十九日解冤洗孽醮,分明秦氏是吊死在這樓上,所以需要禳解,暗示太明顯。靖本此回是緊接著新刪本之後,第一個有回前總批的抄本,這是一個力證。——靖本也是四回一冊,格式、字數、行數、裝訂方式同甲戌本,八十回缺兩回多,有三十五回無批,仿佛也是拼湊成的本子。[22]

  [22]周汝昌著《〈紅樓夢〉版本的新發現》,一九六五年七月二十五日香港《大公報》。 [23]甲戌本第二十六回總批:「前回倪二紫英湘蓮玉菡四樣俠文,皆得傳真寫照之筆,惜衛若蘭射圃文字迷失無稿,歎歎!」同庚本第六零三頁眉批:「寫倪二(紫)英湘蓮玉菡俠文,皆各得傳真寫照之筆。丁亥夏,畸笏叟。」同頁眉批:「惜衛若蘭射圃文字迷失無稿,歎歎!丁亥夏,畸笏叟。」

  秦氏的死訊傳了出來,「彼時合家皆知,無不納罕,都有些疑心。」靖本批:「九個字寫盡天香樓事,是不寫之寫。常(棠)村。」(甲戌本同,缺署名)眉批:「可從此批。通回將可卿如何死故隱去,是餘大發慈悲也。歎歎!壬午季春,畸笏叟。」秦可卿之死,是棠村最欣賞的《風月寶鑒》的高潮,被畸笏命令作者刪去,棠村不能不有點表示,是應有的禮貌。所以畸笏也還敬一句,誇獎棠村批得中肯,一面自己居功。但是在同一個春天,畸笏在另一個本子上抄錄這條眉批,刪去批棠村評語的那句,移作回後批,卻把「餘」字也刪了,成為「是大發慈悲也」(庚本),歸之于作者。最後把這條批語收入甲戌本總批,又說得更明顯:「隱去天香樓一節,是不忍下筆也。」

  前面引的這五段刪天香樓的解釋,排列的次序正合時間先後。最後兩段為什麼改口說是作者主動?總是畸笏回過味來,所以改稱是作者自己的主張,加以讚美。

  第十四回回末秦氏出殯,寶玉路謁北靜王,批「忙中閒筆。點綴玉兄,方不失正文中之正人。作者良苦,壬午春,畸笏」。第十五回出殯路過鄉村,寶玉歎稼穡之艱難,又批「寫玉兄正文總于此等處。作者良苦。壬午季春」。第十六回元春喜訊中夾寫秦鐘病重,又批:「偏於極熱鬧處寫出大不得意之文,卻無絲毫牽強,且有許多令人笑不了,哭不了,歎不了,悔不了,唯以大白酬我作者。壬午季春,畸笏。」在同一個春天批這三回,回回都用慰勞的口吻,書中別處沒有的,也許不是偶然,而是反映刪改第十三回後作者的情緒,畸笏的心虛。

  總結刪天香樓的幾個步驟:(一)新刪本——即甲戌本此回正文,包括散批,回後批;(二)加回前總批重抄——即靖本此回——棠村批說刪得好,一七六二年季春畸笏作答;(三)在同一個春天,畸笏批另一個抄本——大概是舊本抽換改稿——開始改稱是作者自己要刪;(四)改去舊本總批「淫」字——可能就是(三)內抄本;(四)用最初的新刪本,配合四回本X本款式重抄,刪標題詩,另換總批,但仍照靖本總批不分段,作一長批;(六)用同一款式重抄第十四至十六回,但是總批分段。(末兩項即甲戌本第十三至十六回。)

  甲戌本第二十五至二十八回的總批不但移到回後,又改為每段第二行起低兩格——第一行只低一格——兔起鶻落,十分醒目,有一回與正文之間不留空白,也一望而知是總評。這四回總批內收集的庚本有日期的批語,最晚是一七六七年夏。[23]同年春夏畸笏正在批書,編這四回可能就在這年夏秋,距第十三至十六回也有四五年了。書中形式改變,幾乎永遠是隔著一段時間的標誌。第十三回總批格式同靖本,而與下三回不同,也表示中間隔了個段落,才重抄第十四至十六回。這四回是作者在世最後一年內編的,比季春後更晚,只能是一七六二下半年。

  重抄甲戌本第十三回,距刪天香樓也隔了個段落,已經有了不止一個刪後本。在這期間,畸笏季春還在自稱代秦氏隱諱,至多十天半月內就改稱是作者代為遮蓋,也還是這年春天。看來他自承是他主張刪的時期很短暫,這包括剛刪完的時候。因此刪天香樓也就是這年春天的事,脂硯已故,否則有他支持,也許不會刪。

  「《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作者用史筆也」。「史筆」是嚴格的說來並非事實,而是史家誅心之論。想來此回內容與回目相差很遠,沒有正面寫「淫喪」——幽會被撞破,因而自縊——只是閃閃爍爍的暗示,並沒有淫穢的筆墨。但是就連這樣,此下緊接托夢交代賈家後事,仍舊是極大膽的安排,也是神來之筆,一下子加深了鳳秦二人的個性。X本改掉了元妃之死,但是第五回太虛幻境裡的曲子來自書名《紅樓夢》期的五鬼回,因此元春的曲詞還是預言她死在母家全盛時期,托夢父母。

  一七六二年春,曹棠村尚在。同年冬,雪芹去世。雪芹在楔子裡嘲笑他弟弟主張用《風月寶鑒》書名,甲戌本眉批提起棠村替雪芹舊著《風月寶鑒》寫序,「今棠村已逝,餘睹新懷舊,故仍因之」。看來兄弟倆也是先後亡故。——也極可能是堂兄弟——靖本畸笏一七六七年批:「…不數年,芹溪、脂硯、杏齋諸子皆相繼別去,今丁亥夏只剩朽物一枚……」大概可以確定杏齋就是棠村。甲戌本第一回講「棠村已逝」的批者,唯一的可能也就是僅存的「老朽」,正在整理雪芹遺稿的畸笏。

  這條批語說紀念已死的棠村,「故仍因之」,是指批者所作《凡例》裡面對於《風月寶鑒》書名的重視。因此《凡例》是畸笏寫的,雪芹筆下給他化名吳玉峰。他極力主張用《紅樓夢》書名,因為是長輩,雪芹不便拒絕,只能消極抵抗,在楔子裡把這題目列在棠村推薦的《風月寶鑒》前面,最後仍舊歸結到《金陵十二釵》;到了一七五四年又聽從脂硯恢復《石頭記》舊名。也可見畸笏倚老賣老不自刪天香樓始,約在十年前,他老先生也就是一貫作風。

  畸笏在丁亥春與甲午八月都批過第一回(甲戌本第九頁下,第十一頁下),大約是在一七六七春重讀「東魯孔梅溪則題日風月寶鑒」句,看到作者譏笑棠村說教的書名,大概感到一絲不安,因為他當年寫《凡例》,為了堅持用《紅樓夢》書名,誇張《風月寶鑒》主題的重要,以便指出《紅樓夢》比較有綜合性,因為書中的石頭與十二釵這兩個因素還性質相近,而《風月寶鑒》相反,非用《紅樓夢》不能包括在內。後來也是他主張刪去天香樓一節,於是這部書叫《風月寶鑒》更不切題了。因此他為自己辯護,在「東魯孔梅溪」句上批說他是看在棠村已故的份上,才保存《凡例》將《風月寶鑒》視為正式書名之一的幾句。

  一七六二年春,他批第十三回天香樓上打四十九日解冤洗孽醮:「刪卻。是未刪之筆」,雪芹還是沒刪,只換了個樓名,免得暗示秦氏死因太明顯,與處置《紅樓夢》書名的態度如出一轍,都是介於妥協與婉拒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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