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多少恨 | 上頁 下頁
十五


  他跟在宗豫背後,親切地道:「我這兒有個極好的辦法呢!我的女兒她跟你的感情這樣好,她還爭什麼名分呢?你夏先生這樣的身份,來個三妻四妾又算什麼呢?」宗豫轉過身來瞪眼望著他,一時都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虞老先生又道:「您不必跟您太太鬧,就叫我的女兒過門去好了!大家和和氣氣,您的心也安了!我女兒從小就很明白的,只要我說一句話,她決沒有什麼不願意的。」宗豫道:「虞老先生!你這叫什麼話?我簡直聽也不要聽。憑你這些話,我以後永遠不要再看見你了!至於你的女兒,她已經成年,她的事情也用不著你管!」

  虞老先生倒退兩步,囁嚅道:「我是好意啊——」宗豫簡直像要動手打人,道:「你現在立刻走罷。以後連我家裡你也不要來了。」

  但是就在第二天早上,虞老先生估量著宗豫那時候不在家,就上夏家來了。姚媽上樓報說:「那個虞老頭兒說是要來見太太。」夏太太倒怔住了,道:「他要見我幹嗎?」姚媽道:「誰知道呢?——也不知在那兒鬧什麼鬼!」夏太太擁被坐著,想了一想道:「好罷,我就見他也不怕他把我吃了!」說著,便把旗袍上的鈕子多扣上了幾個,把棉被拉上些。

  姚媽將虞老先生引進來,引到床前,虞老先生鞠躬為為道:「啊,夏太太,夏太太,你身體好?」夏太太不免有點陰陽怪氣的,淡淡地說了聲:「你坐呀。」姚媽掇過一張椅子來與他坐下。虞老先生正色笑道:「我今天來見你,不是為別的,因為我知道為我女兒的緣故,讓您跟你們夏先生鬧了些誤會。我們做父親的不能看女兒這樣不管。」

  夏太太一提起便滿腔悲憤,道:「可不是嗎?現在一天到晚嚷著要離婚——」虞老先生道:「可不就是嗎!這話哪能說啊!我女兒也決沒有那麼糊塗。夏太太,我今天來就是這個意思。我知道您大賢大德,不是那種不能容人的。您是明白人,氣量大,你們夏先生要是娶個妾,您要是身子有點兒不舒服,不正好有個人伺候您——哪兒能說什麼離婚的話?真是您讓我的小女進來,她還能爭什麼名分麼?」夏太太呆了一呆,道:「真的啊?你的女兒肯做姨太太啊?」虞老先生道:「我那小女兒,這點道理她懂。包在我身上去跟她說去好了。」

  夏太太喜出望外,反倒落下淚來,道:「哎!只要他不跟我離婚,我什麼都肯!」虞老先生道:「這個,夏太太,我們小姐的事,包在我身上!您真是寬宏大量。我這就去跟她說。不過夏太太,我有一樁很著急的事要想請您幫我一個忙,請您栽培一下子。我借了一個債,已經人家催還,天天逼著我,我一時實在拿不出,請您可不可以通融一點。我那女兒的事總包在我身上好了。」

  姚媽在一邊站著,便向夏太太使了一個眼色。夏太太兀自關心地問道:「噯呀,你是欠了多少錢呢?」姚媽忍不住咳嗽了一聲,插嘴道:「我說呀,太太,您讓老太爺先去跟虞小姐說得了——虞小姐就在底下呢。說好了再讓老太爺來拿罷。」夏太太道:「噯,對了,我現在暫時也沒有現錢——」姚媽道:「噯,您先去說,說了明天來——」夏太太道:「我還能夠湊幾個總湊點兒給你。」虞老先生無奈,只得點頭道:「好,好,我現在就去說,我明天來拿,連利錢要八十萬塊錢。」

  姚媽把他送了出去,一到房門外面虞老先生便和她附耳說道:「我待會兒晚上回去跟她說罷,你別讓她知道我上這兒來的,你讓我輕輕的,自個兒走罷。」他躡手躡腳下樓去。

  姚媽回房便道:「太太,您別這麼實心眼兒。這老頭子相信不得!還不是他們父女倆串通了來騙您的錢的!」

  小蠻這一天正在上課,忽然說;「先生先生,趕明兒叫娘也跟先生念書好不好?」家茵強笑道:「你又說傻話!」小蠻卻是很正經,幾乎噙著眼淚,說道:「真的,先生,好不好?省得她又跑到鄉下去了!先生,隨便怎麼你想想法子,這回再也別讓她再走了!」這話家茵覺得十分刺心,望著她,正是回答不出,恰巧這時候姚媽進來,帶著輕薄的微笑,說:「虞小姐,我們太太請您上去。」家茵愣了一愣,勉強鎮定著,應了一聲「噢,」便立起身來,向小蠻道:「你別鬧,自己看看書。」

  她隨著姚媽上樓。臥房裡暗沉沉的,窗簾還只拉起一半,床上的女人仿佛在那裡眼睜睜打量著她。也沒有人讓坐。家茵裝得很從容地問道:「夏太太,聽說您不舒服,現在好點兒罷?」夏太太酸酸地道:「噯呀,我這病還會好?你坐下,我跟你說——姚媽,你待會兒再來。」

  姚媽出去了,夏太太便道:「以前的事,我也不管了。你教我的孩子也教了這些時候了,可憐我老在鄉下待著,也沒有礙你們什麼事。不知什麼地方得罪了我們夏先生,這趟回來了他簡直多嫌我!我現在別的不說了,總算我有病——你就是要進來,只要你勸他別跟我離婚,雖然我是太太,只要這個名分,別的事情我什麼都不管好了!這總不能再說我不對了!」家茵道:「噯呀,夏太太,你說的什麼話?」夏太太道:「你也別害臊了!我看你也是好好的人家的女兒,已經破了身了,再去嫁給誰呢?像我做太太的,已經自己來求你了,還不有面子嗎?」家茵氣得到這時候方才說出話來,道:「什麼破了身?你怎麼這麼出口傷人?」

  說著。聲音一高,人也隨著站了起來。夏太太道:「我還賴你麼?是你自個兒老子說的!你不信去問姚媽!」家茵道:「你知不知道這種沒有根據的話,你這麼亂說是犯法的?我不要再聽下去了!」

  夏太太眼見得她就要走了,立刻軟了下來,叫道:「噯,你別走別走!就算我說錯了,就算我現在求求你,看看我要死的人,你可憐可憐我罷!我這肺病已經到了第三期了!」家茵不禁回過頭來惶惑地望著她,輕輕地自言自語著:「啊?肺病?」夏太太繼續說下去道:「——等我死了,你還不是可以扶正麼?」家茵聽了這話又有氣,頓了一頓方道:「什麼叫就算你說錯了?這話是可以說錯的嗎?」夏太太道:「咳,我也是聽人家說的。可憐我,心也亂啦!請你原諒我說錯了話罷!我也知道我是配不上他的——你要跟他結婚就結婚得了,不過我求求你等幾年,等我死了——」說著,早已嗚嗚咽咽大放悲聲。家茵道:「我們本來的計劃並沒有什麼昧良心的。你要是叫我們糊裡糊塗地等著,不是更要引起許多人的廢話來了麼?」

  夏太太只管放聲痛哭,又夾著劇烈的咳嗽,喘著一團。姚媽飛奔進來道:「太太,太太,您怎麼了?」忙替她捶背揉胸脯,端痰盂。夏太太深恐家茵是新派人怕傳染,因把一隻手撳著嘴,道:「姚媽,你把窗子開開,透透氣。」開了窗,風吹進來簾卷得多高的,映在人臉上,一明一暗,光彩往來,夏太太平整的臉上也仿佛有了表情。

  夏太太道:「姚媽,你還是出去罷……虞小姐,本來我人都要死了,還貪圖這個名分做什麼?不過我總想著,雖然不住在一起,到底我有個丈夫,有個孩子,我死的時候,雖然他們不在我面前,我心裡也還好一點。要不然,給人家說起來,一個女人給人家休出去的,死了還做一個無家之鬼……」說著,又哭得失了聲。家茵木立了半晌,又掉過身來要走,道:「你生病的人,這樣的話少說點兒罷。徒然惹自己傷了心。」夏太太道:「虞小姐,我還能活幾年呢?我也不在乎這幾年的工夫!你年紀輕輕的,以後的好日子長著呢!」

  家茵極力抵抗著,激惱了自己道:「你不要一來就要死要死的!你要是看開點,不慪氣——」夏太太慘笑道:「看開點!那你是不知道——這些年來,他——他對我這樣,我——我過的是什麼日子呵!」家茵道:「這是你跟他的事,不是我跟你的事。」夏太太道:「虞小姐,不單是我同你同他,還有我那孩子呢!孩子現在是小,不懂事——將來,你別讓她將來恨她的爸爸!」家茵突然雙手掩著臉,道:「你別盡著逼我呀!他——他這一生,傷心的事已經夠多了,我怎麼能夠再讓他為了我傷心呢?」夏太太掙扎著要下床來,道:「虞小姐,我求求你——」家茵道:「不,我不能夠答應。」

  她把掩著臉的兩隻手拿開,那時候她是在自己家裡,立在黃昏的窗前。映在玻璃裡,那背後隱約現出都市的夜,這一帶的燈光很稀少,她的半邊臉與頭髮裡穿射著兩三星火。她臉上的表情自己也看不清楚,只是仿佛有一種幽冥的智慧。這一邊的她是這樣想:「我希望她死!我希望她快點兒死!」那一邊卻暗然微笑著望著她,心裡想:「你怎麼能夠這樣地卑鄙!」那麼,「我照她說的——等著。」「等著她死?」「……可是,我也是為他想呀!」「你為他想,你就不能夠讓他的孩子恨他,像你恨你的爸爸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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