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多少恨 | 上頁 下頁


  她把那手套仍舊放在小蠻枕邊。宗豫再回到樓上來先問小蠻:「先生呢?」小蠻道:「先生去給我拿桔子水去了。」宗豫見小蠻在那裡把那副手套戴上脫下地玩,便道:「你就快有好手套戴了,你看我的都破了!」小蠻摣開五指道:「哪兒破了?沒破!」

  家茵一等小蠻熱退盡了,就搬回去住了。次日宗豫便來看她,買了一盒衣料作為酬謝,說道:「我買衣料是絕對的不在行,恐怕也不合式。」「還有一個盒子。」家茵微笑道:「您真太細心了,真是謝謝!」洋油爐子上有一鍋東西嘟嘟煮著,宗豫向空中嗅了一嗅,道:「好香!」家茵很不好意思地揭開鍋蓋,笑道:「是我母親從鄉下給我帶來的年糕——」宗豫又道:「聞著真香!」家茵只得笑道:「要不要吃點兒嘗嘗,可是沒什麼好吃。」宗豫笑道:「我倒是餓了。」家茵笑著取出碗筷道:「我這兒飯碗也只有一個。」她遞了給他,她自己預備用一個缺口的藍邊菜碗,宗豫見了便道:「讓我用那個大碗,我吃得比你多。」家茵笑道:「吃了再添不也是一樣嗎?」宗豫道:「添也可以多添一點。」

  家茵在用調羹替他舀著,樓梯上有人叫:「虞小姐,有封信是你的!」家茵拿了信進來,一面拆著,便說:「大概是我上次看了報上的廣告去應徵,來的回信。」宗豫笑道:「可是來的太晚了!」家茵讀著信,道:「這是廈門的一個學校,要一個教員,要擔任國英算史地公民自然修身歌唱體操十幾種課程——可了不得!還要管庶務。」宗豫接過來一看,道:「供膳宿,酌給津貼六萬塊。這簡直是笑話呀!也太慘了!這樣的事情難道真還有人。」

  宗豫想起來問:「哦,你說你有一本兒童故事,小蠻可以看得懂的。」家茵道:「對了,讓我找出來給你帶了去。」宗豫道:「我們中國真是,不大有什麼書可以給小孩看的。」家茵道:「噯。」她在書架上尋來尋去尋不到,忽道:「哦,墊在這底下呢!這地板有一條塌下去了,所以我拿本書墊著——」她蹲下身去把那本書一抽,不想那小藤書架往前一側,一瓶香水滾下來,潑了她一身,跌在地下打碎了。宗豫笑道:「噯呀,怎麼了?」他趕過來,掏出手絹子幫她把衣服上擦了擦。家茵紅著臉扶著書架子,道:「真要命,我這麼粗心!」她換了本書把書架墊平了,連忙取過掃帚,把玻璃屑掃到門背後去。

  宗豫湊到手帕上聞了一聞,不由得笑道:「好香!我這手絹子再也不去洗它了。留著做個紀念。」家茵也不做聲,只管低著頭,把地掃了,把地下的破瓶子與那本書拾了起來。宗豫接過書去,上面濺了些水漬子,他拿起桌上那封信便要用它揩拭,卻被家茵奪過信箋,道:「噯,不,我要留著。」宗豫怔了一怔,道:「怎麼?你——想到廈門去做那個事情麼?」家茵其實就在這幾分鐘內方才有了一個新的決心,她只笑了一笑。宗豫便也沉默了下來。打碎的那瓶香水,雖然已經落花流水杳然去了,香氣倒更濃了。宗豫把那破瓶子拿起來看了看,將它倚在窗臺上站住了,順手便從花瓶裡抽出一枝洋水仙來插在裡面。家茵靠在床欄杆上遠遠地望著他,兩手反扣在後面,眼睛裡帶著淒迷的微笑。

  宗豫又把箱子蓋上的一張報紙心不在焉地拿在手中翻閱,道:「國泰這張電影好像很好,一塊兒去看好麼?」家茵不禁噗嗤一笑,道:「這是舊報紙。」宗豫「哦」了一聲,自己也笑了起來,又道:「現在國泰不知在做什麼?去看五點的一場好麼?」家茵頓了頓,道:「今天我還有點兒事,我不去了。」宗豫見她那樣子是存心冷淡他,當下也就告辭走了。

  她撕去一塊手帕露出玻璃窗來,立在窗前看他上車子走了,還一直站在那裡,呼吸的氣噴在玻璃窗上,成為障眼的紗,也有一塊小手帕大了。她用手在玻璃上一陣抹,正看見她父親從弄堂裡走進來。

  虞老先生一進房,先親親熱熱叫了聲:「家茵!」家茵早就氣塞胸膛,哭了起來道:「爸爸,你真把我害苦了!跑到他們家去胡說一氣……」他拍著她,安慰道:「噯喲,我是你的爸爸,你有什麼話全跟我說好了!我現在完全明白了,你怕我幹什麼呢?夏先生人多好!」家茵氣極了,反倒收了淚,道:「你是什麼意思?」虞老先生坐下來,把椅子拖到她緊跟前,道:「孩子,我跟你說——」他摸了摸口袋裡,只摸出一隻空煙匣,因道:「噯,你叫他們底下給我買包香煙去。」家茵道:「人家的傭人我們怎麼能支使啊?」虞老先生道:「那有什麼要緊?」

  家茵道:「住在人家家裡,處處總得將就點。」虞老先生道:「不是我說你,有那麼好的地方怎麼不搬去呢?偏要住這麼個窮地方,多受憋啊!」家茵詫道:「搬哪兒去呀?」虞老先生道:「夏先生那兒呀!他們那屋子多講究啊!」家茵道:「你這是什麼話呢?」虞老先生笑道:「噯呀,對外人瞞末,對自己人何必還要——」家茵頓足道:「爸爸你怎麼能這麼說!」虞老先生柔聲道:「好,我不說,我不說!我們小姐發脾氣了!不過無論怎麼樣,你托這個夏先生給我找個事,那總行!」

  正說到這裡,房東太太把家茵叫了去聽電話。家茵拿起聽筒道:「喂?……哦,是夏先生嗎?……啊?現在你在國泰電影院等我?可是我——喂?——喂?——怎麼沒有聲音了?」她有點茫然,半晌,方才掛上電話。又愣了一會,回到房裡來,便急急地拿大衣和皮包,向她父親說:「我現在要出去一趟有點事情,你回去平心靜氣想一想。你要想叫我托那夏先生找事,那是絕對不行的。你這兩天攪得我心裡亂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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