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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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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妹們一時寂靜無聲,全少奶奶道:「你瘋了?哭什麼?你這孩子的脾氣越來越大了,奶奶今天說了你兩句,自己的奶奶,有什麼難為情的?今天她是同爺爺吵了嘴,氣出在你身上,算你倒黴。快不要哭了,哭出病來了!你這樣難過,是你自己吃虧噢!」瀠珠還是大哭,全少奶奶漸漸的也沒有話了,只坐在床邊,坐在那裡仿佛便是安慰。 忽然之間電燈滅了。瀠華在黑暗裡仿佛睡醒似地,聲音從遠處來,惺忪煩惱地叫道:「真難過!我一本書正看完!」瀠芬道:「看完了倒不好?你情願看了一半?」瀠華道:「不是噯,你不知道,書裡兩個人,一個女的死了,男的也離開北京,火車出了西直門,又在那兒下著雨……書一完,電燈又黑了,就好像這世界也完了……真難過!」 房間裡靜默了一會,瀠珠的抽噎也停了。全少奶奶自言自語道:「還要把煤球搬上來。」她高聲叫老媽子。老媽子擎著個小油燈上樓來,全少奶奶便和她一同下去,來到廚房裡。 全少奶奶監督著老媽子把桌肚底下堆著的煤球一一挪到蒲包裡,油燈低低地放在凳上,燈光倒著照上來,桌上的瓶瓶罐罐都成了下巴滾圓的,顯得肥胖可愛。一隻新的砂鍋,還沒用過的,燈光照著,玉也似的淡黃白色,全少奶奶不由得用一隻手指輕輕摸了一摸,冰涼之中也有一種溫和、松松的質地。地下醬黃的大水缸蓋著木頭蓋;兩隻洋鐵筒疊在一起做成個小風爐。泥灶裡的火早已熄去,灶頭還熏著一壺水,半開的水,發出極細微的噓噓,像一個傷風的人的睡眠,餘外都是黑暗。 全少奶奶在這裡怨天怨地做了許多年了。這些年來,就這廚房是真的,污穢,受氣是真的,此外都是些空話,她公公的誇大,她丈夫的風趣幽默,不好笑的笑話,她不懂得,也不信任。然而現在,她女兒終身有靠了,靜安寺路上一爿店,這是真的。全少奶奶看著這廚房也心安了。 玻璃窗上映出油燈的一撮小黃火,遠遠地另有一點光,她還當是外面哪家獨獨有電燈,然而仔細一看,還是這小火苗的複影。除了這廚房就是廚房,更沒有別的世界。 樓上瀠珠在黑暗中告訴兩個妹妹,今天店裡怎麼來了個女人,怎樣哭,怎樣鬧,說她是同毛耀球同居的。瀠珠道:「我還沒同媽說呢,媽一定要生氣,要大反對了。好在我也決定了——這不行,弄了這樣一個女人在裡頭,怎麼可以!」瀠芬瀠華都是極其興奮,同聲問道:「這女人什麼樣子?好看麼?」 瀠珠放出客觀、灑脫的神氣,微笑答道:「還好……」想了一想,又補上一句道:「噯,相當漂亮的呵!」她真心衛護那女人,她對於整個的戀愛事件是自衛的態度。 她又說道:「今天我本來打電話給他的,預備跟他明說,叫他以後不要來找我了。電話沒打通。後來咖啡館裡我也沒去。不過以後要是再看見了他——哼!你放心,他不會沒有話說的!我都知道他要講些什麼!還不是說:他同這女人的事,還是從前,他還沒碰見我的時候。現在當然都兩樣羅!從前他不過是可憐她,那時候他太年輕了,一時糊塗。現在斷雖斷了,還是纏繞不清,都是因為沒有正式結婚的緣故,離起來反而難……哼,他那張嘴還不會說麼?」就這樣說著,她已經一半原諒了他。同時她相信,他可以說得更婉轉,更叫人相信。 果然。 現在他們不能在藥房裡會面了,可是她還是讓他每天送她回去。關於從前那個女人,家裡她母親她妹妹都代她瞞著。 於是他們繼續做朋友,雖然又是從頭來過——瀠珠對他冷淡了許多。 禮拜天,他又約她看電影。因為那天剛巧下雨,瀠珠很高興她有機會穿她的雨衣,便答應了。米色的斗篷,紅藍格子嵌線,連著風兜,遮蓋了裡面的深藍布罩袍,泛了花白的;還有她的卷髮,太長太直了,梢上太幹,根上又太濕。風帽的陰影深深護著她的臉,她覺得她是西洋電影裡的人,有著悲劇的眼睛,喜劇的嘴,幽幽地微笑著,不大說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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