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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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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亭夫婦要走,辭別了紫微,又到書房去向霆穀告辭。霆穀的火爐還沒生起來,一肚子沒好氣,搓著手說:「這會子更冷了!你們還要走回去啊?……這一向也沒什麼新聞!」 姑奶奶把兩個孩子叫沈太太送了回去,她自己打過電話,問知家裡沒什麼要緊事,她預備吃了晚飯回家。開出飯來,圓臺面上鋪了紅桌布,挨挨擠擠一桌人,瀠珠臉色灰白,也坐在下首,夾在弟妹中間。她很快就吃完了,她臨走把她的凳子拖開了,讓別人坐得舒服些,大家把椅子稍微挪了一挪,就又沒有一點空隙。家族之中仿佛就沒有過她這樣的一個人。 姑奶奶吃了飯便走了,怕遲了要關電燈。全少奶奶正在收拾碗盞,仰彝還坐在那裡,幫著她把剩菜撥撥好,撥撥又吃一口,又用筷子掏掏。只他夫婦兩個在起坐間裡,紫微卻走了進來,向全少奶奶道:「姑奶奶看見我們廚房裡的煤球,多雖不多,還是搬到樓上來的好,說現在值錢得很哩!讓人拿掉點也沒有數。我看就堆在你們房裡好了。今天就搬。」全少奶奶答應著,紫微在圓桌面旁邊站了一會,兩手扶著椅背,又道:「我聽姑奶奶說,瀠珠有了朋友了,在一個店裡認識的。」 她看她兒媳兩個都吃了一驚似的,便道:「你不要當我喜歡管你們的事——我真怕管!你們匡家的事,管得我傷傷夠夠了! 能夠裝不知道我就裝不知道了,這姑奶奶偏要來告訴我!告訴了我,我再不問,回頭出了什麼亂子,人家說起來還是怪到我身上,不該像你們一樣的糊塗。」全少奶奶定了定神,道:「是本來就要告訴媽的,先沒打聽仔細,現在知道了,原來大家都是認得的,瀠芬有個同學的哥哥,跟那人同過學。是還靠得住的!那人家裡倒是很好,父親做生意做得很大的,人是沒有什麼好看,本來也不是圖他好看——瀠珠這一點倒是很有主見的。」她急於洗刷一切,急得眼睛都直了。她一張小方臉,是蒼白的,突出的大眼睛,還要白,仿佛只看見眼白。 紫微道:「唔。本來你們也想得很周到的,還要問我做什麼?——仰彝自然也贊成的了。」仰彝笑道:「我,我不管。現在世界文明了,我們做老子的還管得了呀?……這種人也真奇怪,看見了就會做朋友的!」全少奶奶嫌他天上一句,地下一句,怕老太太生氣,忙道:「這個人倒是說了許多回了,要到我們這兒來拜望,見見上人。因為還沒同媽說過,我說等等罷——」仰彝笑道:「還是不要人家上門來的好,把人都嚇壞了!」紫微道:「本來也不必了,又不圖人家的人才,已經打聽明白了嘛,人家有錢。闊女婿也是你們的,上了當也是你們的女兒——我隨你們去慪!」 紫微進房去了,全少奶奶慢慢地把紅桌布掀了過來,卷作一卷,低聲道:「說明白了也好……」仰彝把桌上的潮手巾把子拿起來擦嘴又擤鼻子,笑道:「我家這個大女兒小時候算命倒是說她比哪個都強,就是膽子大,別看她不聲不響的,膽子潑得很!現在這文明世界,倒許好!」 全少奶奶自己又發了會愣,把東西都丟在桌上,逕自上三層樓來。女孩子的房裡,瀠華坐在床上,泡腳上的凍瘡,腳盆裡一盆溫熱的紫色藥水,發出淡淡的腥氣,她低著頭看書,膝上攤著本小說,燈不甚亮,她把臉棲在書上。瀠芬坐在靠窗的方桌前,瀠珠站著,挨著對過的一張床,把一雙腳跪在床上,拿著件大衣,在下擺上摸摸捏捏,把頭伸到破了的裡子裡。她母親便問:「做什麼?」瀠珠微笑道:「裡頭有個銅板。」 瀠芬笑道:「一個銅板現在好值許多錢呢!」瀠華頭也不抬,道: 「這天真冷,剛剛還滾燙的,一下子就冷了!」瀠芬道:「外頭還要冷呢,你看窗子上的汽汗水!」她在玻璃窗上輕輕一抹,又把身子往下一伏,向外張看,道:「可是有月亮?好像看見金黃的,一晃。」全少奶奶在床沿坐下,望著瀠珠,瀠珠被她母親一看,越發地心不在焉,尋找銅板,手指從大衣袋的破洞裡鑽了出來。全少奶奶道:「盡掏它做什麼?你看,給你越掙越破了……奶奶知道你的事了,姑媽去告訴的。後來問到我,我就說:大家都是認得的;確實知道是很好的人家,瀠珠她倒是很明白的,也不是挑他好看——說穿了就沒有事了。奶奶是那個脾氣,過過就好了。」瀠珠把大衣向床上一丟,她順勢撲倒在床,哭了起來。雖然極力地把臉壓在大衣上,壓在那肮髒的、薄薄的白色小床上,她大聲的嗚咽還是震動了這間房,使人聽了很受刺激,寒冷赤裸,像一塊揭了皮的紅鮮鮮的肌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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